谋杀一颗糖

1.

葛俊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穿过几个小巷,径直走进一家不起眼的牛肉面馆。正是饭点,隐藏在小巷子里的这家店面不大的牛肉面馆客人坐得满满的,耳边不停传来呲溜呲溜的嘬面条声。他找了个靠墙角的位置坐下,点了份大碗牛肉面,叮嘱服务员多放辣椒。

牛肉面端上桌,葛俊一看,碗里连一颗辣椒粒都没有。

“服务员,怎么没放辣椒?”

“辣椒油在桌上,自己放。”说话间,服务员已经转身去另一桌结账了。

葛俊只得拿起手旁的辣椒罐,自己往碗里放了几勺辣椒,就拿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吃完了一整碗面。

从面馆出来,葛俊长舒一口气,在寒冷的初冬形成一团白雾。他立了立衣领,双手插兜向停车场走去。离停车场还有一条街的时候,葛俊忽然发现停车场门口居然停着一辆闪着灯的警车,两个因为停车发生剐蹭的车主当着交警的面依旧吵个不停,隔着街都能听见。葛俊穿过马路,从围观的人群旁径直走过,坐上车开出了停车场。

遇到第一个红绿灯时,葛俊从反光镜里还能看到交警的车灯还在闪着。此刻,他一点都不紧张,似乎忘了两个小时前,他第一次,杀了人。

2.

“回来啦,吃饭了么?”坐在沙发上的妻子闫妍随便问了一句,眼睛都没有离开过电视。

“吃了。”

“哦。”

“我先去洗澡了。”

葛俊躺在浴缸里,心里想着:我真的杀人了。

浴室外正在看综艺节目的妻子被逗得哈哈大笑。这一阵大笑,却触动了葛俊紧绷着的最后一根神经,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咧着嘴,表情痛苦,无声地哭起来,似乎这么多年压抑的人生,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他缓缓地滑入浴缸底,直到洗澡水将他整个人都浸没。

“哗”,葛俊从浴缸底探出头来,直接起身迈出浴缸,拔起了浴缸底部的塞子。看着洗澡水顺着下水口旋涡状地流走,他的表情不再狰狞,不再痛苦,似乎所有的痛苦和恐惧都随着这一缸洗澡水一泄而尽。

从浴室洗完澡出来,客厅的灯黑了,妻子已经回房睡了。

葛俊趿拉着拖鞋走进卧室,似乎吵醒了刚刚入睡的妻子闫妍,“轻点”,静谧的夜里冷不丁被妻子喝了一声,葛俊吓出一身冷汗。

被妻子吼过的葛俊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掀起被子一角,钻进被窝。躺下去的一瞬间,妻子翻了个身,留给他一个大大的背影。

而葛俊对这一切似乎早已习惯,夫妻两人,背向而卧。

3.

这一夜,葛俊几乎没合眼。他把整个杀人过程回顾了一遍又一遍,起初他是想检查下自己有没有什么疏忽,后来几遍,他则是在欣赏一件天衣无缝的作品,而自己竟然是它的作者。这种刺激激活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能够主宰另一个人的生死,这种满足感让葛俊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真真正正的活着。

他拿出手机,在微博上搜索“徐城 塑料袋 女尸”,但他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内容。看了看时间,早上五点半,也许尸体还没有被发现。

连续三天,葛俊每天清晨都会这样在网上搜索一下,但依旧没有任何他想要的消息。他对自己的崇拜似乎也更深了一些。

而就在在第三天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尸体终于被发现了。

几天前,周天玉给房东打电话,说洗手间的下水道堵了,让房东过来处理。可当时房东人在外地,没能及时过来。那天晚上,从外地回来的房东给周天玉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接,他来到自己的出租屋,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他只得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防盗门,门刚打开一个一指宽的细缝时,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就让房东浑身打了个机灵。当他右脚踏刚进门,随手把灯打开时,这个四十多岁的秃头男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尖叫着关上了防盗门,蹲在墙角瑟瑟发抖。隔壁邻居听到声音从防盗门的纱窗探了个头,问了一声“怎么了”,只听房东目光呆滞地喊着“报……快报警,死人了。”

4.

徐城刑警队队长刘长虎的车停在宏宇小区12号楼1单元的楼下时,已经有一部分警察抵达了现场。

“听说死人了,整个楼道都是臭的,恶心死了。”

“死得什么人啊,男的女的?”

“好像是个女的,据说都烂了,七窍流血呢。”

“我还听说呀衣服都没穿。”

将近十一点了,楼下穿着拖鞋、睡裤、棉大衣的围观邻居们,一点都不想回家睡觉。小区里发生杀人案,有点害怕的同时也让这些无聊的人来了兴致。

“几层?”

“四层。”楼下维护秩序的民警回答。

刘长虎爬到四楼,进入案发现场。

眼前的一幕着实让这个有着将近三十年的经验的刑警队队长都惊呆了。

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放在一个透明的硬塑料材质的袋子里,红色的血迹几乎模糊了整个袋子,整个尸体似乎都泡在血水里。袋子两头用绳子紧紧地捆着,绳子的两端系在屋里的窗框和暖气管之间,使这个放着尸体的袋子刚好悬挂在屋子中间。袋子里的尸体只穿着文胸、内裤。双手被捆到背后,双脚都被绳子捆着,嘴里塞着破布,死者的头发在袋子里四散着,遮盖了大部分的脸。

而在距离尸体不到一米的地方,还放着一张椅子。

“什么情况?”刘长虎一喊,正在跟房东了解情况的警员简一鸣赶紧跑了过来。

“刘队,您来啦。死者名叫周天玉,28岁,是这里的租户。房东晚上来修下水道,敲门没人应,就直接开门进来了,然后就看到了这个。法医还没到,所以我们也还没碰尸体。”警官简一鸣向刘队做了初步汇报。

“没人应就自己进来了?”

“嗯。房东说他来之前给死者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接,敲门又没人开门,他怕出事所以就自己开门进来了。”

“好。去问问周围邻居,看看他们这几天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死者。”

“好嘞,我这就去。”

5.

《28岁独居女子 失血过多死于塑料袋中》

第四天早上,看到这一标题时,葛俊浑身一颤,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内的血液正在加速流动,直冲大脑,一种莫名的兴奋流窜到每一个神经末梢。他甚至在想:这帮笨蛋,终于发现了。接下来,他就期待看看这群笨蛋是如何找不到一丝线索,被自己的完美杀人计划耍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而在另一边,徐城刑警大队的办公室里,从犯罪现场拍回来的照片,取得的证物照片贴满了一整个白板。

“经过法医的鉴定,周天玉全身共有8处伤口,都是刀伤,且都在后背、手臂和腿部后侧,尽管都不是要害,但最终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虽然尸体只穿有内衣,但我们并没有发现性侵的痕迹。”法医小宋简单地汇报了尸检情况。

“另外,我们还发现周天玉后脑部有被钝物击打的痕迹。”

“既然都打了,为什么不彻底打死还要用刀刺呢?”侦查员郭子对于这一点怎么都想不明白

“可能先打晕,然后才能把她捆起来啊,否则怎么可能屋里一点挣扎的痕迹看不出来。”

“而且凶手很谨慎,屋里没留下任何指纹。那把造成周天玉身上刀伤的凶器,也用漂白剂彻底清洗过了。”法医小宋又补充了一点。

“从作案手法上来看,手段极其残忍,我怀疑仇杀或情杀的可能性很大。”简一鸣接道。

“我同意简一鸣的看法。那个房东的情况摸得怎么样了?目前看来他的嫌疑最大。”刘长虎问道。

“房东于世光,45岁,本地人,半年前把房子出租给死者周天玉。这人年轻时好色,有过案底,但情节不是太严重。但这人胆子小,应该干不出这种事来。另外,据邻居反馈,平时也没什么人来找周天玉,几乎没见过陌生人进出。”

“所以现在几乎就是一点有用线索都没有是么?”

一屋子的警员听到刘长虎这么一问,都沉默了。

“一鸣,楼下有个叫于世光的来找你,说有重要情况跟你说。”

“好嘞,我这就下去。”

简一鸣下了楼,看着于世光在警局门口徘徊着。

“怎么了?”

“简警官,我要是能提供重要线索,是不是能不追究我的责任?”

“哪那么多废话,那得看你到底干什么了。说,有什么重要线索?”

“我……我在周天玉卧室里安了个摄像头。”此话一出,让正一筹莫展的简一鸣来了精神,一把抢过于世光手里的U盘,转身要跑上楼的时候跟身边的同事喊了句,“先把于世光那个混蛋给我扣下。”

6.

根据技术部的同事对U盘里的监控内容分析,周天玉的死亡时间大概在五天前也就是12月3日晚上7点之后。

当时,周天玉下班回来就躺在卧室的床上玩手机。7点07分的时候,靠在床头上的周天玉突然抬了下头,然后便起身走出了卧室。从此周天玉就再没返回过卧室。根据警员们的推断,7点07分时很可能有人来敲门,而这个敲门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

随着视频内容的浮出水面,之前嫌疑最大的于世光也被排除了,因为12月3日那天他的确没在徐城。

经过两天的时间,警察排查了周天玉的同事、朋友,都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而且周天玉也没男朋友,情杀的可能也被排除了。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让人对她下如此毒手呢?

从第一次搜索到关于案情的报道到今天,媒体再没有报出任何一点跟案情相关的东西。葛俊更加确信自己的计划做得滴水不漏,他相信,警方目前已经黔驴技穷了。

“闫妍,晚上咱们别在家吃了,出去吃吧。”

“随便,都行。”

似乎,妻子的冷漠在今天看来都不那么冰冷。葛俊挂了电话,开始用手机查查晚上去哪吃饭好。

“葛俊,这是你做得年度计划吗,简直就是垃圾!”

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葛俊,忽然被这一声吼拉回了现实。女上司丁晓芬,当着整个公司的面,把文件夹摔在地上。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投向葛俊。葛俊恨她,恨她破坏了自己最美好的时光,她想象着丁晓芬就是那个被裹在塑料袋里失血而死的女人。

“我重做,我重做,您别生气。”而在现实中,葛俊跟这位比自己小八岁的女上司陪着笑脸,小跑着捡起了被扔在地上的文件夹,无视了所有人的窃笑声和鄙夷的眼神。

7.

餐厅里,葛俊和闫妍相对而坐,上一次两人这样出来吃饭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今天这是刮得什么风,你居然会想出来吃饭?”

“嗨,我觉得我们偶尔还是应该多出来活动活动,以后我们每周都出来吃一顿。”

“呵,有钱了是吧。就你挣得那点钱,够每周都出来吃么?”闫妍拿起杯子,看向窗外,一点都不想再听葛俊说话。

一顿饭吃下来,夫妻俩有一搭无一搭地总共说了不超过十句话。

吃完饭,两人一起挤地铁回了家。因为在外面吃了饭,原本下班还算早正好能错开晚高峰的闫妍被挤在了地铁里,动弹不得。

“就赖你吧,偏要在外面吃什么饭,挤死了,鞋都踩烂了。”闫妍一个白眼翻过去,对葛俊的嫌弃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挤在地铁里,葛俊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幅被裹在透明塑料袋里的尸体的画面,这让她感到面前的妻子也没那么可恶,拥挤的地铁也没那么令人生厌。

“你是葛俊么?”正当葛俊和妻子走向自己家单元门口时,身后传来这样一个声音。葛俊一转头,两个警察正站在他的身后。葛俊攥了攥手里的公文包提手,“是,是,你们有事么?”

“你涉嫌参与一起谋杀案,请跟我们会警局协助调查。”警察亮出手铐,带走了葛俊。身旁的妻子更是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可能,你们肯定是抓错人了啊。”葛俊一边喊着冤,一边被塞进了警车。他的大脑飞速旋转,他重复自己杀人的每一个细节,他想不出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能让警察找到他。打昏周天玉的锤子他扔到了离案发现场100公里外的垃圾桶,他跟死者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于他连死者的名字都不知道,购买塑料袋和绳子的时候,他一直带着手套,他确信没留下任何自己的指纹。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警察一定是骗人的,他们没有证据证明人是我杀的,他们一定找不到证据。

但如果真的没有证据,他们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8.

目标是他在市场随意挑选的。当时这个女人正跟一个小摊贩买炒年糕,和老板聊天时,透露了自己一个人独居的消息。而这个消息恰好被葛俊听到。葛俊跟着她到了楼下,眼看着女人上楼后没多久,四楼左侧那间屋子的灯亮了。

葛俊在自己的车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脑子里把计划过了一遍又一遍。他换好家居服和棉拖鞋,佯装成邻居的样子,拿着一盒点心,迅速爬上了四楼。敲门前,他定了定神。

“你好,我是新搬来的,祝你楼上,我家小孩子比较淘气,以后免不了会打扰你。我带了些点心过来,是点心意。”

“哦没关系没关系,您太客气了,请进。”说话间,这个女人打开了房门,请葛俊进了屋,关上了门。

“你一个人住吗?”

“恩,房子也不大,我一个人住。”话音刚落,“咚”一声,女人晕倒在了地上,身后是一手拿着点心一手拿着锤子的葛俊。

确定女人昏过去了,葛俊打开房门,拿起他事先放在门口的一个黑色旅行袋,再次关上门。女人随时有可能会醒过来,葛俊脱掉女生的衣裤,用绳子将她的手脚捆绑起来,并在女生嘴里塞了一块布,以防女人醒过来后叫喊出声。

直到葛俊把这个女人装进透明袋中,她都没有醒过来。

女人醒过来,是在葛俊下第一刀的时候。强烈的疼痛感蔓延至这个女人的全身,她发现自己被面朝地面装在一个透明袋里悬挂起来,手脚都被捆着,嘴里被塞着布。她甚至无法转过头来看这个凶手一眼,她忍受着身体上一次次的被割裂,却什么都做不了。忽然间,这种割裂停了。一个男人的面孔从她身下探出来,这个男人躺在地上,和塑料袋里的女人面对着面,他看着她绝望、惊恐而又愤怒的双眼,看着她每一下毫无意义的挣扎,看着她最终奄奄一息身体不再扭动。

葛俊站起身,收拾了所有工具,清洗了每一处他觉得有可能会遗留下很急的地方,最后一眼望了望那个自己的战利品,拍了张照片,关了灯,带着全部东西,离开了这间屋子。

回家的路上,他将作案工具陆续仍在沿途的垃圾桶里。葛俊坚信没人能找到自己,因为他杀的是一个随机选取的陌生人。

9.

“警官,我真的没有杀人,你看我这个怂样,怎么可能杀人?”

面对葛俊的自嘲,简一鸣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看着眼前这个看着有点窝囊的中年男人,确实有些难以把他和那么变态的杀人案联系在一起。

十分钟后,简一鸣才缓缓地开口,“说实话,我们在犯罪现场是真的没找到跟你相关的一丁点线索。”

“那你们干嘛抓我,我是冤枉的。”听了简一鸣的话,葛俊的声调明显高了很多。

简一鸣嘴角轻轻一撇,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紧跟着突然面色大变,拍着桌子吼道“说,为什么上网搜徐城女尸?”

“我就是关注一下嘛,大家不都知道这事么。”葛俊的气势一下子比刚刚弱了很多。

“可你是在我们发现尸体三天前搜的!”简一鸣此话一出,他立刻发现了葛俊眼神闪过一丝游移,简一鸣心里清楚,就是他了。

10.

经过一天的审讯,葛俊招了,交代了事情的整个经过。招供后,葛俊像是变了一个人,一个窝窝囊囊的中年男人反倒有点视死如归了。

葛俊告诉简警官,他其实早就不想活了,只是他不敢自己死。四十多岁的人了,工作一事无成,自己的上司都比自己小那么多,还每天吆五喝六的,可生性懦弱的葛俊从不敢顶撞回去。家里更是冷冰冰的,他一直不明白,日子过成这样,怎么就没人提离婚。葛俊不止一次想过自杀,可他对自己下不去手。

临从审讯室离开,简一鸣问葛俊,为什么要用塑料袋把尸体包裹起来还挂起来。

葛俊看着面前空空的审讯桌,笑着说:“你不觉得,她很像一颗裹着透明糖纸的红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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