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瑶瑟怨》｜温庭筠

“夜永。”青娘向窗外喊道。

一黑衣男子走进室内，只见青娘正端起茶壶，斟了一碗茶，一饮而尽。

“怎么？那位仙子的事竟这般难办，费了你们一个时辰的唇舌。”

青娘摇摇头，拿着已空的茶杯慢慢摩挲把玩着，轻声说道，“不是那位仙子的事，而是云林城李家公子和林家小姐的事。”

夜永蹙眉说道：“怎么，我们就这般接不到活了？连人间情爱这等琐碎的事也要管？”过了会，夜永又嗤笑道，“也对，现在这仙界，着实没有几个能让人看得上眼的了。”

“不是，这李家公子虽是凡体，却非凡识。”青娘将杯子放下，笑道，“我倒是挺有兴趣的，这位仙识凡胎是如何求人间小姐而不得的。”

云林城，现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家公子倾心林家小姐，非卿不娶。只是这林家小姐却是宁死不从。在拒绝李家派来的三个媒婆后，林家放出话来，林家小姐这辈子就算去做姑子，也不会嫁李家公子的。这让云林城里的人不禁一阵唏嘘，按理说，这李家公子不仅样貌好，人品、家世、学问也是样样都没得挑的，这林家小姐为何这般决绝。

青娘和夜永来到云林城后，听到的就是已成水火之势的一对冤家憾事。

据说，这林家小姐从未出过林府，也未与外男见过面，不知道为何这李家公子从一年之前就开始频频往林家示好，明里暗里表示要娶林家小姐。得到林老爷的婉拒后，李家公子就开始聘媒婆去林家提亲。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连着三个媒婆都被林家给赶了出来，只说不要再来败坏林家小姐的清白，让李家公子另觅良人。也是，李家公子和林家小姐从未谋面，怎么会无缘无故就喜欢上了，难不成二人已经暗度陈仓，所以李家公子才会如此痴缠？

“看样子，这李家公子是非林家小姐不娶了。”青娘听了邻桌人的讨论后，低声说道。

“但是，如果李家公子真心喜欢林家小姐，在求而不得之后，又怎会做这般成心败坏林家小姐名声的事？”夜永偏头小声问道。

“这就是爱之深，求之切。”青娘抬眸看着窗外，像是看天，又像是看着这热闹的人间。

就在人们以为李家公子会被林家放出的话逼得放弃时，第二天，李家公子又来到林家门外。

李家公子恭恭敬敬地对着紧闭的林家大门深深一鞠躬，起身后大声说道：“碧叶，你等我一年，一年以后我必娶你！”而后转身离开。

这时，林家大门内传来一阵阵哭喊声，“这是要逼死我家小姐啊……”

当天，李家公子便启程前往京都，看样子是去参加来年的科考。只是，李家公子就算考取了状元又如何，林家小姐不还是那个林家小姐吗，怎么可能会因为他是状元就应了这门亲事。

唉，又一个痴情种啊。

“这李家公子都走了，咱还在这待着吗？”

“主角都走了，我们还留什么啊，一年之后再来吧。”青娘笑道。

就在夜永备好马车，准备启程之时，青娘摆摆手，对夜永说道：“不如还是去看看那林家小姐吧。”

二人趁着月黑风高，跳上林家屋顶，不多时就摸到了林家小姐的闺房之上。

“娘，女儿誓死不嫁那李家公子。”这林家小姐虽是带着哭音，但是语气很是坚定。

“我们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女儿啊，为今之计，只能是尽快将你的婚事定下了。”林家夫人这时已是哭的声音嘶哑，镇定之中仍不免流露出几丝哽咽，“只是，被这李家小子一闹，哪还有合适的人家会上门来提亲啊。”

“随缘吧，”林家小姐叹口气道，“若是真有人认为我和李家公子有何瓜葛，那我也不愿嫁这种目盲之人。”

“对，我们林家女儿，哪容他们这般置喙。要寻，娘也为你寻一位良人。”说到最后，林家夫人都有些许咬牙切齿之意。

听到这，青娘转身往林府外跃去，夜永也紧随其后。

“看样子，一年以后这纠葛也断不了，我们到时再来吧。”青娘轻声叹道。

“万一林家小姐这一年就嫁了呢？”夜永问道。

“你觉得云林城内有这般良人吗？”青娘反问道。

“说不定有呢，我对这云林城又不熟。”夜永嘟囔着。

“好了，一年后再来吧。”青娘放下车帘，示意夜永启程。

如果这世间的情爱都磨人，你愿生生世世相见不爱，还是不忆过往再世为人？

冬去春来，云林城出了一位状元的消息随着春风吹遍了云林城。

随着状元回来的是一道圣旨：“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兹闻林家之女碧叶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新科状元李明楼，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碧叶待宇闺中，与明楼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明楼为妻，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果然，这痴缠的李家公子，怎会如此轻易就放弃了呢？”青娘和夜永在一年之期到来之前，便来到云林城等着。

夜永没有回答，只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眼中神色莫测。青娘见他这般，也不欲多说。等着吧，这赐婚和媒人提亲可是大不相同。若是拒绝，那便是抗旨不从，满门抄斩。

圣旨到来之时，林府满门跪地接旨，毫无抗拒之意。从接旨到完婚之日，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之意。

“林家小姐这是认命了吗？”夜永问道。如今满城都在议论，林家小姐只愿高攀，不愿低就，是位心思深沉的厉害人物。

“认命好啊，不然还能怎么办呢？不是每个人都能逆天改命的。”青娘看着夜永，半是回答，半是劝解。

夜永只当没有听出其中深意，转眸望向别处。

李家公子和林家小姐大婚之日，全城轰动，众人都想看看，这林家小姐是不是真的认命了。

林府外，李家公子看着被林家公子背出来的林家小姐时，脸上的笑容少了敷衍，细看之下，带着如愿以偿的轻松。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新娘子，抱入怀中。

“碧叶，我许你的十里红妆，你看见了吗？”李家公子低头对着盖头之下的人说道。等了许久，没有回应，没有拒绝，有的只是沉默。李家公子叹口气，将林家小姐抱入轿中。

入夜，应付完所有客人之后，李家公子回到新房。站在门前，推门的手却迟疑了。这里面，真的是碧叶吗？李家公子摇摇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四喜之二，自己这一世也算是不错了。碧叶，这一世，是真的嫁了。

李家公子推开门，只见烛光摇曳下，红盖头盖着那个娴静的人儿，静静地在等待自己。走到床前，喜杆一挑，盖头落地，是碧叶。

“碧叶，你怨我吗？”李家公子不确定地问道。

林家小姐没有抬头，轻笑出声，“这是我的命，我何苦怨你。”

“那就好，那就好。”李家公子似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走了两步，又回到床前坐下。“我以后必定会待你如珠如宝，永不相负。”

许久之后，林家小姐才轻轻地回复了一声，“嗯。”后又说道，“今晚，我们可否分房睡？”

李家公子正欲搂住林家小姐的手，抖了一下，没有落上林家小姐的肩头，而是握成拳，轻轻地放在身侧。

“好，就依你。”

第二日，李家大红的喜布，通通换了下来，变成了白布。

“这是怎么了？”夜永听到消息之后，立马回到客栈，向青娘告知了消息。原来这林家小姐当夜就在新房悬梁自尽，未留下只言片语。

“你说这林家小姐不愿嫁，不嫁就是了，何苦要自尽呢？”青娘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倒是夜永，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

“你急什么？”青娘疑惑道。

“我……我没急。”夜永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只是我走的时候，这李家公子也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我担心他也会自尽。”

一听完，青娘就急急往外走去，夜永也紧随其后。当他们赶到李府时，里面已是一片铺天盖地的哭喊声。

“这是造的什么孽哟，一对新人就这么去了，这李府和林府都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唉……”

“是啊，何苦来哉。”

聚在李府外的人们有叹息，也有看戏。

青娘和夜永只看到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停放在李府的大厅里，李府和林府的人都趴在上面哭喊着。

“青娘，那李家公子的神识已经走了。”夜永仔细看了看，对青娘说。

“谁说我走了，你们俩是什么人？”一个声音在夜永和青娘背后响起，夜永立刻带着青娘退开数步去。回头一看，原来是李家公子的仙体。

“你为何一定要娶到林家小姐？”青娘冷声道。

“关你们何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李家公子眼中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我们来自风雨镇。”青娘微微点头示意。

“原来如此。”李家公子思考一会之后，拱手说道，“不知二位可否帮我一忙？”

青娘仔细搜索了林家小姐的神识之后，发现竟被人下过一道封印。也许这就是其中原因？

“我看到了，是一道封印。”青娘对着期待对李家公子说道，“也许我该叫你明楼上仙？”

“那道封印，是只针对我一人么？”明楼上仙问道。

“还有她自己吧。她所有的神识都被封印在其中，而封印上所刻印的意识，就成了她的潜意识。”青娘答道。

“你的意思是，那道封印让她潜意识的厌恶我？”明楼上仙惊讶道，震惊过后，语气又再软了下来，“不知青娘可否去掉那道封印？”

“不行，去掉那道封印，会损害她的神识，下辈子她还要转世为人的。”青娘说到后面，声音低到像是要随风而散。

明楼上仙沉吟许久，往院内望了一眼，拱手道，“如此，多谢，就此别过。”

“他就这么走了？放弃了？”夜永看着明楼上仙离去道背影，问道。

“怎么可能？这已是那人对林家小姐纠缠的第三世，虽然这一世他娶到了林家小姐，只是这玉石俱焚的结果却是从未变过。”青娘答道。

夜永眸中一暗，看着院中停着的林家小姐的尸体，叹道，“他刚刚是追着林家小姐走了吧？”

谁说三生三世便是天定之缘，也许三生石上刻的大多是求而不得之人吧？

风雨镇，一碧衣女子走入一家名为“青丝扰”的酒家。

“碧瑶仙子，结果已经出来了。二人皆逝，碧叶姑娘是因为她神识上的一道封印，所以才会对明楼上仙下意识的厌恶。”青娘坐在桌后，坐在对面的碧衣女子，正是碧瑶仙子。

“我知道。”碧瑶仙子说道。

“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我们去？”青娘蹙眉道。

“我只是想让你们亲口告诉他，让他死心。”碧瑶仙子说到这里，多了些愤恨之意。

青娘没有接话，她知道，碧瑶仙子的话还没说完。

碧瑶仙子定了定心神，开口说道，“可惜，他还是没有死心。那道封印，是我姐姐自己下的。”

“哦？”青娘话音上挑。

“曾经，我姐姐视他为最重要之人，连他渡劫都要陪伴在身边。即使没办法以仙体守护在旁，也要随他一起转世为人，守护他三生三世。但是，天界的神都说，我姐姐才是他最大的劫，若是两人相遇，那么他的劫永不灭。既然如此，为何又要怂恿我姐姐转世为人，助他渡劫！三生三世，我姐恋他三生三世，助他三生三世，却都落得死于他手的结果。终于他如愿以偿，顺利升仙，只是为何我姐得到的不是他的一句道谢，而是即将大婚的消息！”说到这里，碧瑶仙子握紧拳头，才稳住自己的心神，气息平稳之后才继续说，“于是我姐为自己的神识加了一道封印，跳入了轮回道。她对我说，只愿与他再不相见，只愿从此平安喜乐。我不能，不能让他再毁掉我姐的重生。”

碧瑶仙子抬起头，神色坚定的对青娘说道，“你可否让他死心，不要再打扰我姐？”

“不……”

青娘的话还未说完，碧瑶仙子已从座位上起身，行了一个大礼，“拜托了。”

青娘急忙把碧瑶仙子扶起身，只是这拒绝的话语已经说不出口。

我想要的是相忘于江湖，你何苦不给？

碧瑶仙子走后，青娘让夜永去打探碧叶再生为人的地点，看看周边是否有明楼上仙的踪迹。一年又一年，碧叶终于无人打扰地顺利长大。碧叶及笄之时，脸上只有少女的明媚，再无苦嫁之烦恼。

“碧叶姑娘已经有人上门提亲，说不定明年这时，她已是初嫁妇了。”夜永再次探过碧叶后，对青娘回复，“说不定碧瑶仙子过虑了。”

“再看看吧，等到碧叶出嫁，一切才算是结束。”青娘说道。

今夏，明湖城的荷花开的甚是喜人。城内的明湖内，一湖荷叶，碧叶田田随风卷，粉花片片处处飞。

碧叶坐在船上，不时的伸手出去掠过碧绿的荷叶，温润的手感，让人觉得甚是凉爽。阳光被船篷遮住，微风阵阵，荷香弥漫，果然是避暑胜地。碧叶闭上眼，放松身心，让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这池荷叶中，如同自己本就是这其中一体。

突然，船身一震，吓得船上之人连声惊叫。原来对面也行来一船，不知为何，两船竟碰上了，幸好速度不快，不至于翻船。碧叶也被这场事故惊得醒了过来，这时船头上来了一人，自称另一艘船的主事之人。只见这人白衣飘飘，端的是一副玉树临风之姿，让不少看到的女儿家们羞的忙低下头，拿丝帕遮住了脸。碧叶却毫无羞涩之情，只觉得一股厌恶之意油然而生，也忙低下头，不愿再看到那人。

那人称是自己的船不小心撞上了这船，所以为了弥补，特请船上之人上岸休息，自家提供休息之处与茶点。碧叶虽不愿，但也只能跟随众人上岸。上岸之时，一阵妖风吹过，眼看着碧叶就要掉下水去，一只手臂伸了过来，搂住了碧叶。碧叶回头一看，眉头不自觉地就皱了起来，又是这人。

明楼上仙看着碧叶不同往日的神情，不觉得呆住了。怎么会这样？

“这位公子，”碧叶见那人久久没有放手，只得挣扎着离开，“这位公子，请你放手。”

这时明楼上仙才惊醒过来，立刻将碧叶平稳地放在地上。站稳后，碧叶便匆匆离去。

望着碧叶的背影，明楼上仙似乎还能看到当年二人初相遇之时，自己也是这般扶了她一把，只是那时她的眼中只有羞涩和欣喜，怎会出现如今这般充满厌恶的皱眉。

“碧叶病了。”夜永收到消息后，立刻跑来向青娘禀报。

青娘和夜永赶到明湖城时，看到的是昏睡不醒的碧叶。

“又见面了，二位。”明楼上仙这次对青娘和夜永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

“果然没有放弃。”夜永看了一眼明楼上仙嘟囔道。

青娘看着明楼上仙，却是看不懂这人。碧叶昏睡不醒，他却是一副自在之态。

明楼上仙没有回避青娘探究的目光，拱手道，“这次，还请二位帮我。”

“帮你什么？”青娘问道。

“解开封印。”明楼上仙答道。

“这道封印若是强行解开，碧叶姑娘以后必成痴傻人。”青娘说道。

“所以才想请青娘您帮忙。”明楼上仙对着青娘又是一礼。

“这封印，乃是碧叶仙子自己所下。”青娘的话一出口，便是一道惊雷。

明楼上仙愣住了，随后未再请求，只是看着床上安静的碧叶，不再出声。

你的怨终究化为了对我的决绝，对吗？

碧叶醒过来后，明楼上仙自堕为魔，被逐出仙界的消息也随之传出。

“青娘，可否再帮我一忙？”此时的明楼上仙，眉间一点红，是入魔的印记。

“何苦如此执着？”青娘叹道。

“若不能化去这一身气息，她又怎能容忍我伴在她身边。她守护了我三生三世，我愿伴她生生世世。”明楼上仙轻声答道，“就算再也不见。”

青娘化作碧叶的远房舅母，送了碧叶一块带着红丝的玉，碧叶状，与碧叶甚是相配。碧叶得之很是喜欢，时时佩戴。直至生命最后之时，也紧握此玉，没有放手。

我没有打算放弃，没关系你也不用给我机会，反正我还有这一生可以浪费。

随便你以后会爱上谁，我都能坦然面对，即使再耗上我这一生，我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