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外婆家的小村子还有个逢阴历四、九就热闹非凡的小集市。
在集市的入市口有一处小饭店。男主人叫高强,是个厨艺还不错的厨师。
因为他家的饭店地理位置好,又加上面做得好吃,客人总还是络绎不绝,一派红火热闹的景象。
高强有一个独特的癖好,就是没事了喜欢跟着屠夫杀猪宰羊。他自说看那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鲜血一下如泉水般喷涌而出的一瞬间,那叫一个痛快。
村里人都私下里说他性情里透着狠戾,对他多少有些疏远。
不过毕竟只是别人的一个异端的喜好,谁也无可厚非罢了。
又逢赶集的日子了。
高强早早的就打开了为了方便进出而开在山墙上对着街口的屋门,撑起了遮阳的篷布。叮嘱了老婆两句要为今天准备些什么食材,便哼着小曲儿,一步一摇的去了三叔家。
三叔家的小弟今天要订婚,刚刚一大早才来说要他准备酒席。喜宴自然是少不了鸡鸭鱼肉的了,征得了三叔所有的首肯后,高强忙不迭的赶回来准备了。
这鸡鸭肉都好说,莫说集市都有的卖,就是没有的卖,自家喂养的也都没问题。独独这活鱼可是有钱没地买。
一则那时没有合适的器具来养,二则庄稼人不会收拾,做出的鱼都是土腥气没人爱吃。
可喜宴上偏偏用的一定是鲜活的鱼才喜庆才吉利。
别说,这几日下了几天的大雨,白浪河涨水了。邻村的大民在河里捞到了大鱼,七八斤,十几斤的大鲤鱼,活蹦乱跳的甚是喜人。
大民拎着几条鲜活的鱼,经过高强家的门口时被他看到了:“哎,你是戴家庄的大民呀,你可真厉害,一下抓住好几条大鱼。”
“啊,高强呀。哈哈…白浪河正发大水呢,这鱼大概被浪头打晕了,竟然挤在靠岸边的地方不怎么游,没想到就被我抓住了……”
“那也是你水性好,胆子大,要我可不敢下水。”
“哈哈,也是碰巧了。没事我就回家了,鱼还活着,时间长了缺水死了,就没法吃了…”
“啊,那是…那是。大民…你看,你这么多鱼一下也吃不了,能不能卖给我一条,我也让家人尝尝鲜?”
“嗨,我当啥事呢。都乡里乡亲的什么买不买的。我拿回去也是准备左邻右舍的分一下,这鱼腥不啦叽的也没啥好吃,不过图个开心。既然你想要,那我就送你一条。”
“哎呀,那可是要谢谢你呀,你太给面子了。有时间欢迎来我小饭店喝喝茶,聊聊天…”
“嗨,啥谢不谢的,给你鱼,我走了…”
“谢了,谢了…再见,再见…”
一想到今天这条白得的鱼可是会给他特别长脸了。那高兴劲别提了:自己简直就是神算子嘛,连最难淘换的活鱼都准备好了。
一进厨房门,他就赶紧找他的那条鱼,准备收拾了做菜。
“冬子他娘,鱼呢?”他对着正在外面忙碌的老婆喊。
“就在那个搪瓷盆里放着呢,刚刚我还看见了。”
咦,盆里明明空空如也,就半盆清水在那里,哪有什么鱼的影子?
“明明就没有呀,是不是你收拾了,放忘了?”
“我可不会收拾鱼,你再找找,是不是蹦地上了?”
“我找,我找…”绕着厨房半圈,还真被他发现了:一只黑猫肚子鼓鼓的,懒懒的躺在墙角。旁边就是被它啃地乱七八糟早已经壮烈的鲤鱼残躯。
高强那心头的火种一下就以燎原之势熊熊燃烧起来了:“娘的,你这只死猫…”
黑猫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滔天的不可饶恕的罪恶。大约还沉浸在吃饱喝足的舒适里,满足的只想在温柔乡里入睡,并没意识到灭顶之灾的到来。
对于高强的愤恨,它只漫不经心的“喵呜”回应一声。继续趴在那里守着自己的战利品,懒懒的瞌睡。
高强走近了,猛然抬脚踹了黑猫一下:“该死的畜生,一眼没看到,你居然把我的鱼祸害了。叫你嘴贱…”
一边骂一边脚不停的猛踹向猫肚子。黑猫被突然间从天而降的大脚踹清醒了,感觉到了无比的疼痛,“喵…呜”,惨叫了一声就地一滚,马上弹跳了起来。
一时间,一人一猫在厨房里“闪、展、腾、挪”的追赶起来。黑猫仗着自己灵活轻快的身子,躲避了一次次的追打后,终于跳上了房梁。
“好呀,你个畜生躲到梁上,我就没办法了?…”高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寻一个就手的家伙。
一回头,看见厨房对着街口的窗子还开着,不用说这猫就是从这里进来的。一回身把门窗都关严实,找了素日擀面的擀面杖,这下可要瓮中捉鳖了。
大约黑猫也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对着高强弱弱的“喵呜”,似乎在讨饶。
“娘的,你现在害怕了?晚了!看我抓住你怎么收拾你…”话说着,擀面杖就开始猛捅向梁上的黑猫。
这房子原本就是为了开饭店才盖的,素日里也是不住人,因此盖的时候就比平常居住的房屋低矮些。房梁也是没有多高,擀面面仗被高强舞得“呼呼”作响,密不透风。很快黑猫就被逼到躲无可躲,被一仗从梁上打了下来。
高强立马上前,一脚踩住黑猫:“你有本事,你再跑一个我看看…”嘴里说着,脚下一用力,只听黑猫凄厉的一声长叫:“喵…呜…”
“他爹,你在屋里乒乒乓乓的干嘛呢?怎么还有猫叫?”
“你说干啥?门窗也不关好,让这流浪猫溜进来了。那要做喜宴的鱼被这死猫给祸祸了,我不治治它,还不便宜了这畜生呀…”
“啊,鱼被它吃了呀?那这喜宴没有鱼怎么行?”
“得了,你赶紧去转转看集上有没有卖活鱼的。没有的话,你去河边看看,兴许有捞鱼的买一条回来,快去吧。”
“哎,哎,好,我这就去。”高强媳妇说话间就急急忙忙的出门了。
低头看看被自己踩在脚下的猫,真是越想越来气。
“都是你这混账畜生,害得我还要再费力气去找鱼。要是找不到活鱼,把你开膛破肚都不解气。”
黑猫被踩在脚下,绿幽幽的大眼睛直瞪瞪的看着他。
“你不服?你还敢瞪我?…”心中的怒火被烧的更旺了。
“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记不住呀。你不就是用这四个小爪子到处跑嘛,我给你砍了,看你还犯贱的到处祸害人不?”话一说出口,高强也被自己的妙主意给惊呆了。
对呀,没了爪子看这死猫还出来捣蛋不!
一把拎起猫的后背,一下把它甩在砧板上按住四个爪子。操起那把平日里剁骨头的剔骨刀,手起刀落,没容得猫事先害怕一番就完成了一起一落的动作。
“喵…喵…呜…”那猫是惨烈无比的嚎叫着,动静大到惊动了半个村子。
高强无比嫌弃的抓着猫连同那四个被砍下来的小蹄子,打开了窗,顺手就扔到了大街上。
毕竟是四爪皆无,黑猫再也无法站立,血一直在流,猫的惨叫一声弱似一声,很快就呜呼哀哉了。
此时,正是集市最忙碌的时候,人来人往,认识不认识的人经过死猫旁边,都不禁摇摇头:“畜生而已,何必呢。”
终于,村里最热心肠的五奶奶走过来了:“强呀,你这干啥跟个畜生治气呀。你嫌它碍事,撵跑了就算了,你还砍了它干啥呀,这不是造孽嘛。”
“五奶奶,你不知道这畜生祸害了我给小弟准备的定亲宴用的鱼。这一时半会可让我去哪里找活鱼去?还有,可气的是它在厨房里乱窜,碎了我好几个碗碟。你说我不跟它算账跟谁算账,流浪猫又没个主,我的损失向谁讨要去?自作孽不可活,不过是砍了它四个爪子,算是便宜了它了。”
“唉,你这孩子,畜生总归是畜生,它还能知道啥是对错呀?你还是把猫收了吧,找个地方埋了,在大街上来来回回那么多人不好看。”
“我正忙呢,可没时间打理这些闲事。五奶奶您要觉着不过意,您把猫收了吧。我保证不说二话。”
“哎,你个熊孩子,我好心提醒你,你怎么跟我说话呢?人在做,天在看,你可别不在意,小心有报应呀。”说着就悻悻的离去了。
“报应?如果真有报应那应该先报应这猫身上,谁让它犯错呢。这么点小事就说报应,那老天爷还真够忙的?就我这饭店你们还说什么处在两条路的交叉口,风水不好,会破财会对家人不利。那我这饭店还不开的红红火火,日子过的不比谁家都强?我这儿女双全的也没见谁有病有灾的,迷信,纯粹迷信,外加红眼病…”
猫尸终于也还是被五奶奶收拾了,埋到了村外的土岭子上了。
毕竟在乡下死一只猫呀狗呀的,也算不得什么事,这件事很快就被人们淡忘了。
没过两个月,高强的老婆怀孕了。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高强真是从心底里高兴,这叫啥?这叫人财两旺呀。
看看,还不正好打了那些说会有报应的村民的脸?
咱是有福气的,高强那鼻孔朝天的样子真真不可一世。这世上还有谁?还有谁能比过他的福气?…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原本是第三胎应该很快生产。可是,偏偏那孩子就是躲在娘胎里不肯出来,直折腾得高强老婆哭爹喊娘的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终于,在请了村里最有经验的接生婆的帮助下,高强老婆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一个男孩呱呱坠地了。
傍晚时分,尚未掌灯,一场雷雨不期而至。房间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借着微弱的暮光接生婆抱起孩子。
一个闪电划过,一下照得房间里惨白如昼。那孩子的眼睛忽然张开了,在那一瞬间的亮光里散发着绿莹莹如同鬼魅的寒光。
“啊…”接生婆大叫一声,差点把孩子失手丢在地上。可是,再一看孩子安静的闭着眼,难道是自己看花了眼?
赶紧颤颤巍巍的点上蜡烛,把孩子放进事先准备好的温水里擦洗。
“天呐…”接生婆忍不住叫出了声。这个孩子没有手脚,原本手掌脚掌处只有一个圆圆的肉垫,没有手指脚趾,像极了牛的圆圆蹄子。
接生婆匆匆把孩子从水中捞起,用小绵被子裹了:“冬子他爹,你快进来吧。”
“哎,哎,我来了。”高强听到屋里一会一惊一乍的,早就想进来了。不过是这产房不能随意出入,只等这一声召唤呢。
“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儿子。”产婆边说着便准备走。
“儿子呀,太好了。长得可好?”高强拉住了产婆。
“好不好的你自己看吧,你老婆是辛苦了,好好伺候伺候她。这会趁着雨小我赶紧走,待会雨下大了我就不好走了。”说话间挣脱了高强的手,连个喜钱都不讨,就匆匆离去。
“这是怎么了?…”高强奇怪的自言自语,看看已经昏睡过去的媳妇,打开了裹着儿子的小被子。
小被子一打开,他也是呆住了,一个没有手脚的小婴儿,可怜兮兮的躺在被子里。
“真是冤孽呀,这是讨债的来了呀…”瞬间再为人父的喜悦被冲的烟消云散,他痛苦的蹲到了地上,只想问苍天一句:这是为什么?
第二天清晨全村都传遍了,高强家添了一个手脚像牛蹄子一样的孩子。老人们都说这是报应呀,那被砍了四个爪子的黑猫讨债来了…
孩子取名小泉,可是村里的人私底下都叫他“牛脚子”。
这孩子说话晚,长到三岁才第一次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个死高强…”
他虽然没有脚掌,但是毕竟还有个可以着地的肉垫,于是他便一蹦一蹦的到处玩。他的脾气不好,一开口就骂人,差不多大的小伙伴都不爱跟他玩。
牛脚子出生没几年,因为镇要合并到公社,一个公社只留一个大集,各村的小集市都被取缔了。没了集市,没了来往的客人,饭店也就关了门。
后来所有的土地也归了生产队去统一管理,统一出工,统一挣工分。
原本这些年好日子过惯了,高强哪里受得了这辛苦清贫的日子。于是,托奸耍滑,能出一分力他绝对不会出两分,能锄一棵草绝对不会再多锄半棵,活能少干就少干,东西就一定赖皮着多要,越发的令人看不上了。
那年的初春因为秋粮没存够,高强家又没个算计,早早的粮食就见了缸底。
别人还好些,毕竟饭量小些,可是冬子恰恰二十多岁的好年纪。那饿一顿两顿还行,天天喝照得见影子的玉米粥哪里受得了。
那种强烈的欲死般的饥饿感一下就让人忘记了理智与廉耻。他便想起队里是有粮食的。便趁着夜色去场院里的队部偷粮食。
却没想到被看粮食的两个小伙子抓住了,交到大队长那里发落。可巧这大队长素日里就是十分的看不上高强,就想抓个错羞辱他,偏偏冬子就自投罗网了。
当着所有社员的面,在初春寒瑟的冷风中,把冬子扒得只剩一条内裤,吊在院里的老树上用一根草绳劈头盖脸的猛抽。一边抽还一边让他自己说:“我是贼,我是贼…。”
一个大小伙子为了一餐饱饭被羞辱到尘埃里去,越想越觉得羞愤难当,再看不到前路在何方。夜里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房间的房梁上。
等到清晨家人起床发现时,人已经断气多时了。世间最悲惨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高强再也得瑟不起来,再也没办法人前趾高气昂了,也是一下猛跌落到了烟尘深处。
村里的人背地里悄悄议论着报应还是来了。
俗话说祸不单行,这丧子之痛还未缓过劲来,女儿小凤又在田里拔野菜时掉到废井里淹死了。
短短的两个多月的时间,两个鲜活的年轻生命就逝去了。高强一夜之间就白了头,身子佝偻着如虾米般,时不时的自言自语,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后来他居然失踪了,不知是生是死,高强的媳妇也受不了如此的变故,一下病倒了。
倒是只有牛脚子活得没心没肺,他才不在意什么哥哥姐姐与父亲的生死变故。他要的是一日三餐有人伺候,有人照料。
面对着病中的母亲,他总是大声无理的呵斥:“你个死老太婆,还装,还装病,我饿了,起来做饭给我吃。”
可怜的母亲,看着从不喊娘的残儿,只觉得无限的怜悯:“泉儿饿了,娘给你做饭。只是我又能给你做多少年呢?要不是放心不下你,我也就早随你哥哥姐姐去了。你那没良心的爹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还能不能回来呀?造孽呀…”
村里人看他们病母残儿的可怜,也时不时救济一下,送点粮食蔬菜的过来。生活只能算是勉强维持温饱,质量根本也就谈不上。
这样过了几年,牛脚子也长成了人。一日他的老娘就晕死在灶台间,再也没醒过来。
因为自身的残疾,家里又再无其他亲人,队里便把他当作五保户来养着。
毕竟也是没有自己的老娘照顾的细致周到,饥一顿饱一顿没有规律。
一个寒冷的冬日早晨,牛脚子被发现死在了自家冰冷的火炕上。嘴角上扬,看起来很安详的样子。
村民们说他是债讨完了,安心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