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水 井
顾 冰
我的老家角落村,村中有一条南北向的小弄堂,把村子自然分割成东西两半。小弄南端,有一口水井。井台由长条石铺砌,约摸三丈见方,以井为中心,向四周倾斜。井口呈八角形,是一整块青石掏空凿成,井圈光滑如玉,由于绳索经年累月的磋磨,形成一道道凹槽。井圈外壁,有花卉浮雕,虽经长年风雨侵蚀,仍清晰可辨,甚是精美。
听村上最年长的长辈石滾阿爹说,角落村是龙地,村子周围蜿蜒盘绕的小河,是隐卧蛰伏的龙身,村子是威仪的龙头,而村里小弄南北两端的二口井,就是龙的眼晴。很多很多年以前,村里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被人讪谤品行不端,不守妇道,女子为证明清白贞节,在弄北井中自尽。从此,北井填埋,潜龙因此成了独眼龙,再也无法腾飞。角落村也再不能出济世救民的大人物。
那时,村前的河水,终年流淌,清澈甘甜,人们渴了,从河里掬一捧水,一仰脖子,灌进肚里,从来不用担心吃坏肠胃。但人们更愿意挑井水。因为,井水更清洌,更纯净。有人取一碗井水,在上面放一枚铜钱,竟漂浮不沉。整个村子,未闻谁家有热水瓶。灶头二只铁锅的中间,有一只小铁罐,叫颈罐,灌上水,柴火的余热能使颈罐中的水稍稍变温,舀上一碗,也足以消渴。只有逢年过节,亲友登门,才烧点开水,沏壶好茶。还有二种情况,也必须煮茶。一是老师派饭,饭后,学生要恭恭敬敬奉上一杯香茗,名曰敬师。再是,做了对不住人的事,心有愧疚,给人道歉,也要上茶,叫端茶赔礼。
一年四季,井台边,是村里白天除了在大树下行饭碗,冬天晚上聚到我家做芦靴,最热闹的地方。早晨,女人在这里淘米洗菜汰衣裳,说笑着一个个奇闻怪事。我们小孩则围着井台,转圈追逐打闹,用自制的竹管水枪喷水。晚上,在这里洗一家人的钵碗瓢盆,把家里的水缸挑满。夏天,人们吊水冲凉,有的人家还把容易变质的食物及西瓜等,置于篮子里,用绳悬于井内,等过三四个时辰,取出来,食物新鲜依旧,而西瓜,则冰凉清爽。冬天,即使北风凛冽,大雪纷飞,井口却向往外丝丝冒着热气,从井里汲水,洗脸溫乎乎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井台天天被水洇润,长着厚厚的青苔,很是湿滑。在大人不在的时候,我们小孩是不允许到井边玩的,深怕一不小心,掉入井里,井璧又直又滑,再好的水性,也休想爬上来。但我们就是喜欢去那儿玩,特别是夏天井里吊着吃的东西 。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间。棍子趁井边无人,偷偷溜到那里。井里放着公鸭家的吃货。他正待把东西拽上来,串条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棍子年龄比我小点,长得白面书生,也聪明,比串条强多了。但就是馋嘴。冬天,我们在脚炉里爆几粒扁豆,他非要抢一粒。村上来了换糖佬,他竟偷了他娘的金戒指,换糖吃。他阿妈叫巧凤,很漂亮,和尚尽拿她寻开心。她气性大,每次受了和尚的气,棍子就要挨一顿暴打,她把一肚子委屈全撒在棍子身上。他阿爸在江阴城里做事,家里没有男人,一个妇人独自撑着家,受人家的欺侮,也是常有的事。
贼骨头!串条大声叫嚷。棍子一惊,松手,东西倾翻到井里。公鸭闻声从屋里赶出来,心疼得不得了,气不打一处来。你家大人偷,小孩也偷!巧凤急忙过去,拧着棍子的耳朵往家走。你个馋猫,怎么就闻到腥了?鼻子尖呗!公鸭余怒未消,继续发威。别说这么近,那个隔了一里地的野猫,还闻到腥了呢。巧凤脸上铁青,狠狠扇了棍子一嘴巴,饿死鬼,你怎么不死!公鸭仍不依不绕。去死呀!井口又没盖。
什么野猫?回到家里,我问阿妈。阿妈说,別听串条娘嘴里喷粪,她说的是桑岗的野猫,人家看巧凤可怜,有时帮她家干点活,串条娘就嚼舌根,说他俩好上了,真是造孳。
我本以为,串条家虽然损失了点东西,但他娘骂也骂了,气也出了,而棍子娘忍气吞声,这事总该偃息。但是,没过几天,井台上一场新的激战又开演了。
那天傍晚。和尚裸着上身,吊了井水,在井台边冲澡。冲澡水溅到在旁边涮碗的公鸭。公鸭岂非善类。她冲过去,从背后猛地拽下和尚的短裤,然后发出嘿嘿嘿的占了光后的可怕的诡笑。和尚那次在铁锅汰浴,就吃过公鸭的亏。他 反唇相讥。我裤裆里这二两玩意,有啥看头,你胸口那两坨摞肉,才是百看不厌的风景。哟哟哟!要看坨摞肉,找巧凤去!巧凤无端受到公鸭羞辱,針尖岂怕麦芒,她完全可以发泄回击,但还是忍住了,只是嘟囔了一声,不害臊!尽管声音极低,公鸭还是听见了。她又立马调转枪口冲着巧凤,哎哟!你也知道害臊?害臊就别偷汉啊!咣!巧凤把一盆碗往地上一掼,砸个粉碎。
事情还没完。一天中午。串条家飘出一阵阵诱人的肉香。家里准来了贵客。棍子倚着他家的大门边,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饭桌,一副谗相。串条故意逗他。你想吃红烧肉吗?想!那好,让你娘给你买。公鸭接过话茬,让你家野猫买!
立时,棍子被他娘揪回,又是一顿毒打。
第二天,有人说,井水好象有一股异味,而且,越来越臭,越来越臭。
终于,这口井被填了。井台上,再没有往昔欢闹的景象。
棍子也蒸发了。有人说,他被送到城里有钱人家,过天堂般的日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