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少年时,我家楼房旁尚有一片年迈的矮房子。那片矮房子中有那么一座,永远格外显眼:红色的砖石砌作墙,灰色的瓦楞片片紧挨又分外整齐地铺在屋顶——
那是爷爷的矮房子。
我曾在矮房子住过一段时日。院子里,小家雀儿们扇动稚嫩的翅膀,扑棱棱地闪到母鸡的食盆子里去啄食。我坐在小板凳上饶有趣味地瞧这一切。爷爷也搬着板凳来坐,但他不像我,他对小家雀儿偷吃并不感兴趣。仔细瞧他的手,大而粗糙,布满深深的褶皱,推不散也揉不平,就嵌进他饱经霜雪的岁月中。爷爷常年下地干活儿,难免阳光日日如一的爱抚。黑里透红的颜色浸染他所有外露的皮肤,又在他撸起袖子、露出原本黄白色皮肤的刹那格外扎眼,比晕染了整片天空的金黄,还要扎眼许多。
那时刚刚换牙的我经常不好好吃饭,但爷爷似乎早已摸清我的路数,总能让我正中其下怀,“快看,小家雀儿!”新鲜灵动的事物轻易就勾走我好奇的目光。一碗刚出炉的蛋羹尚冒着缕缕白汽,飘飘缈缈与风相融,又氤氲半空。爷爷提早将蛋羹切作一个一个小方块儿,小心翼翼地吹,吹散了多余的热烫。趁我正焦急寻找着“小家雀儿”,一块方方软软的温暖便偷溜进了嘴巴,滑过食道,进去胃里。水雾与香气勾出一张温软的网,把我完完整整地罩在里面。留有余味的,只有刚刚好的香滑,刚刚好的温暖。
与高高的楼房相比,那片矮房子便分外矮了下去。在此长存的,有爷爷已花白了的大半年岁,还有我大多快乐、却一去不返的童年光景。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虽然已经“二九”,但天津的冬天还没有进入最冷的时候,离最是寒冷的“三九”“四九”还有些时日。可怜几片秋天的落叶仍执拗不肯化作来年护花的春泥,在寒冷的河水中无休止地枯败。
老房子里暖气充足,还有连着锅炉的大火炕。即便最寒冷的时候我也并不会觉得手脚冰凉。我和爸妈住在旁边的楼房,到爷爷家只需步行十五分钟左右。爸妈也不止一次地说要接爷爷过来同住,但无一例外,爷爷总是摆着那如苍劲古松般的大手,“不用啦不用啦,爬楼太折腾,小年轻的日子过不惯啦!”没有丝毫犹豫便回绝了。
于爷爷而言,矮房子早已不单是一个居住地或庇护所,更是如友人又似家人般的存在。爷爷大半辈子生活在这里,习惯吃喷香的柴火饭,习惯住桃源般的庭院居。如同血液注入经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般无法割舍的矮房子,岂能留它独自顶风雪,挨寂寞?
几十载风雪月夜,爷爷早已和他的矮房子一起无声地苍老,苍老在潺潺无息的岁月长河中。
身在高处,连最洁净纯白的飘雪也觉得算不得惊艳。我是在爷爷的矮房子看了一场雪,才终于不再觉得那些写雪、画雪的诗人、画家是在信口胡诌——隔着透亮的窗,看寒风吹斜雪花,一片片晶莹的白刺拉拉从窗上飞过,跌落,而后落了满地。一家人围坐,喝着刚刚熬好的热汤,企盼此般瑞雪是预兆爷爷的农田来年会有好收成。
一场又一场纷飞的雪铺白了发,将记忆封存。爷爷坚守的矮房子,也曾在我未曾参与的、属于他的年少岁月里无比高大。爷爷的身子骨一天不比一天,背也渐渐弯了。原来,他和他的房子一样,都并非永远高大挺立的存在。他也只是一个曾可以种田下海却终究会疲惫颤巍的普通人。
突然觉得,人生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长远。
“咔哧...”落了满地的银杏叶被踩入泥里,发出生命的绝响。一抔又一抔枯旧的飘零都将回到生命起始的地方。爷爷一定也曾志在四方,一心想挣脱矮房子的牵绊。但人生到了最后几程,不过只惦记着根,只惦记着还能再多瞧上几场埋尽锋芒的漫天飞雪。
南方的冬天,只是很深很深的秋天。漫天飘舞的银杏叶将世界染作明晃晃的金黄。明晃晃的,到底不是雪的纯白 。
我不再为银杏叶子伤感。
年迈的矮房子在冬日里愈发颤巍,但无比亮眼的红砖灰瓦都依旧棱角分明,一如从前。爷爷同他的矮房子一样,终会在冬日里完全蒙上苍苍茫茫的纯白,但那依旧鲜艳分明的一砖一瓦,定始终竦峙着爷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