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
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
——《圣经·创世记》
杭州
虽然坐的高铁,到达杭州的时候天也黑下来。穹苍幂幂,细雨涔涔,我们在夜色中寻找定好的酒店——是河坊街的一家如家酒店。
酒店里冷冷清清,大概是因为人多回家过年了。踩在长廊的地毯上,嗒然若丧般——本不是应该欢喜吗?或者,旅途的滋味,并不能彻底地被身边的伴步者打消。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S早已起床出去游逛了,他打电话问我是否收拾好了,然后才回来。雨收气爽,阳光明媚,就像他兴奋的脸。我们在一家小店里吃了煎包,就开始“游”杭州了。
我想去西湖,因为在杭州只停留三天的时间,总要抓住重点。他却要近水楼台,随意走到附近的伍公山上去,我也只好跟随着他,踏上宽宽的石板路,屋舍俨然。在小径上穿梭,不经意地望下来,星甍栉堵,灰瓦白墙,一座座简陋颓败的老房子低摧相迫,挨挨挤挤,S指着巴掌大的小院中那块撑起的镂空,说那是天井。一个老爷子从天井下跄跄地走出来,似乎在对院中正晾晒被单的婆婆讲话……走到尽头便是吴山的入口了,吴山俗称“城隍山”,自然有城隍庙,像很多地方一样也是朱漆的大门,但是苍茂的老树还是给人一种沁人的阴凉感。亭阁楼台,井然有序,在繁茂郁葱的枝叶中半遮半掩。晶亮可鉴人的石板路,沿崖而建的“感花岩”,从根上便生了枝杈的弯曲的老树,一路披下来密密麻麻的藤蔓植物……我对山没有免疫力,对山上的植物没有免疫力,连北京城那座小山——百望山都让我拍下很多照片。吴山也不高,这里的植物并不像百望山那样草莽凌乱,而是错落有致。S更喜欢摩崖石刻,擎着相机一幅幅拍下来。
三茅观简陋古拙,隐在一片清幽之地。他问我知不知道“三茅”的由来,“莫非是三个姓茅的人住在这里?”我开玩笑地说,倒被我蒙对了,他说:“这三个姓茅的人是三兄弟,据说得道成仙,后来就被称为三茅真君。”“难怪要住道观。”我欢悦地应和着。只有我们两个人,多好!不用“面对盖利那些人了”,我们离得这么近,没有任何人插在中间,简直就像在世外桃源里,我尽情地呼吸,似乎之前的龃龉全都消失了。
从山上下来,穿过打铜巷,各式各样的铜铸品,有花卉鱼虫,有飞禽走兽,有铜塔,有铜山。还有铜铸的“八牛”,栩栩如生,禅味盎然。从打铜巷直至河坊街,好热闹的一条街,一个店铺接着一个店铺,杭州的油纸伞,丁零当啷的小饰品,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吃,色彩堆叠,叫人看得眼花缭乱。S像个小孩子,对什么都怀着兴味,看人家几个异装的汉子喊着口号锤打一种胶黏糖就看了好一会儿,他看那些汉子,我看他,好笑的风景。
我们自然买了几包糖。还买了两包猪肉干。在拐角处看到一家店伙计正叫卖“叫花鸡”,涂了一层泥,又包了一层荷叶,的确有些诱人。S问我:“我们买一只?”当然了,为什么不买呢,只要你喜欢。我们像两个馋嘴的小叫花,撕着“叫花鸡”,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我很开心,像看着一个亲爱的兄弟。
当然,他是我的“爱人”,他是这么对人说的。
他说你活得那么恣肆,但他又说你总是那么紧张。恣肆和紧张不是矛盾的吗?是了,我想怎样活就怎样活,这是恣肆,可是在我不能想怎样就怎样时,就变得紧张。我拼命地“要”,我必定要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他不像我,他说他不是个执着的人,“当我控制不了的时候,我就放弃。”如此,一切便在他的懦弱中疲沓瘫软了。我想,连我这个人,他也不确定是属于他的吧。他总是说“要想不被人拒绝,就先拒绝别人”。为了他可笑的虚荣,他用拒绝折磨我;又为了不致真的失去我,他就来欺骗我。他却说那是率性——率性得想说谎就说谎?说到底,不过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无能,他让我一次次在他的谎言中崩溃。然而,两两相对的时候,又给我一种错觉……
我们沿着南宋御街一直向前走,真傻,竟然没想到叫一辆出租车,沿途又没什么景致,还走了一些冤枉路。终于到了西湖,天色已经黑透了。斑斓的灯光,铺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已经走得很累,坐在湖边一个石砌的台子上,我倚着他的背,如释重负般,懒得再起来。我望着微波荡漾的湖面,憧憧如剪纸般的人影,忽然想到地老天荒。
第二天去灵隐山。最可观的是飞来峰,据说这是天竺国灵鹫山飞来的一个小峰岭,所以又称灵鹫峰。还有一个传说,说是济公和尚预知山峰将要飞来,就一一告知村里的人逃难去,但是有谁会相信这个疯疯癫癫的和尚,不知道这疯疯癫癫的和尚是否像孙猴儿一样急得抓耳挠腮,反正瞬间便抓挠出一个极智的办法来,背起人家的新媳妇便跑,众人不得不追赶起他来……难怪人们怀疑是从外面飞来的,飞来峰与周匝其他山峰不同,它整个是一堆石灰岩,岩洞里怪石嶙峋,匍匐如异兽,兀立如劲松。从岩洞里出来,彻底惊诧了,峰棱如削的石壁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摩崖石刻——“这才叫壮观,”我极目望去,也不忘嘲讽S,“看到这里的石刻想想吴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我们攀上崖壁,一个个地辨认着,这是哪尊佛,哪位菩萨。崖下小溪潺潺,碧水映绿荫。
溪边便是灵隐寺,这座寺庙建于东晋时期,真可谓千年古刹了,依山傍水,翠树森森。寺内烟雾缭绕,香火不绝。想起宋之问当年访寺题诗:“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不知院中这几棵老树是不是桂树。寺院中间是天王殿、大雄宝殿、药师殿、直指堂、华严殿,两边有济公殿、华严阁、方丈楼、五百罗汉堂……罗汉堂里陈列着用巨石雕刻而成的五百罗汉,各各形神不同,姿态有异,也算是一大奇观。寺中对联有“古迹重湖山,历数名贤,最难忘白傅留诗,苏公判牍;胜缘结香火,来游福地,莫虚负荷花十里,桂子三秋”。我最喜欢的苏轼在杭州做官时,就常常推开案牍劳累,一个人乘着小舟来灵隐寺游玩会友,把酒吟诗,“今君欲作灵隐居,葛衣草履随僧蔬。能与冷泉作主一百日,不用二十四考书中书”,是何等疏放潇洒?涤尽尘垢,气逸翛然,我也开始羡慕那一碗莼羹。
我们也拜了拜佛,出来去爬灵隐山了,山上林木耸秀,小径盘旋,“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钟声缭绕悠远,寂寂传来。深山里多藏宝刹名庵,灵隐山更是不例外,山腰上点缀着一座座小寺庙,韬光寺,永福寺,还有一些没记住名字的,每走一段路就进寺里瞻仰一番,与别处金身塑像不同,这里是雕于石壁之上的,观音菩萨,文殊菩萨,地藏菩萨,普贤菩萨……我在心里念着菩萨,肃穆庄严。佛说: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有朋友说我“情执”太重,会比常人经受更多的苦。但是我想:如果没有杜丽娘的那番至情,又如何体验生命的极致?如果扼制了这原初的力量,生命还剩些什么?我不顾一切地燃烧,如今,却是灰烬一撮——他人即地狱……那么多的声音,那么多的目光,我在头晕目眩中窒息。
S却喜欢这种“热闹”,他嬉皮笑脸地说,“你离老家那么近,怎么不常回家?如果是我,每个周末都要往家跑。”我望着他幼稚的表情——这幼稚与他沧桑的脸很不相称,未免滑稽,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因为我知道我怎么说他都不会懂,但是我还是回答他,“我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心灵空间。我寻求的是自我完满……”他却企图把他的枷锁也套在我的头上,他不只一次地说:“你要听话。”“你不听话我会很难受的。”……他喜欢用“服从”这个词,他说:“我以为我会改变你。”
我说,“没有什么事情会改变。”不可能的,感受是不会被说教改变的。不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不是摆摆道理就适应了地狱,就像饥饿,不是画个饼就可以充饥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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