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临,放暑假前姐姐要参加升初中考试,这个时期姐学习非常努力,每天晚上夜静后还看书,她决心一定要考上初中,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中毕业后不再升学就能分配一份脱离基础劳动的工作,所以那时学生对升初中考试非常重视。暑假前姐姐参加了中考,考试结束后我问她答题怎么样?她说不太清楚,今年与往年不一样,题目很难。考试结束后,很快就放了假,放假后姐姐住在县城等着发通知,我又回到乡下老家去了。自从爸爸参加工作后,家里十几亩地没有时间再种了,又把这些地交给陈二爷家让他们帮我家托种。因爸不再种地家里没有什么活干,我这个人生来是贱骨头,从小爱干活,每天我用镰刀割草晒干后让妈做饭当柴烧,大伯大叔们都夸我是个会做活的好孩子。暑假很快过完,我又回到县城,我最关心的就是姐姐的中考,见到姐后我问她录取榜公布没有,她说明天贴榜公布,第二天早饭后姐姐就往竹林寺县中去了。中午姐回来后看样子不太高兴,我问她考上没有,她说:“不怎么好,是备取。”那时候学校招生按分数多少分正取和备取。正取可以直接报名入学,而备取是在正取缺额情况下再被录取。姐姐又说备取共十六名,她在前三位,有可能还会被录取。三天以后我们正在吃早饭,姐的一个同学叫相秀芝后改名相喜莲的来到我们家对姐说:“王立敏你被录取啦,老师今天就让你去县中报道。”姐听后万分高兴,吃过早饭就匆匆赶往学校报名去了。唐河竹林寺县立中学自五三年秋季正式更名为唐河第一中学,简称唐中,学校设初中部,高中部。我的姐姐就这样进入县城最高学府,又从这里走向人生奋斗的历程。
自从爸爸参加工作之后,我每隔三五个星期就回乡下老家一次,我家庭观念重,知道爸爸不在家,妈妈领着一个妹妹两个弟弟过日子实在不容易,所以想经常回家看看。为了能在家多住一夜,星期六上午就向班主任老师请了假,中午吃了饭就往农村老家赶路去了。走了三个多小时到了王乡宦村,走进院内妈妈不在屋里,两个弟弟和妹妹都在院内玩耍,一见我回来了,纷纷前来围着我拉着我的手和衣服,哥长哥短的喊个不停,因为我经常回来弟弟妹妹们对我并不生疏。进屋坐定后他们围着我,站在我面前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及一些我根本就听不懂的村子里发生的事。这时已是农历十月底的天气,弟妹们穿的并不薄但是很脏,脸上也有没擦干净的饭,衣服上也有吃饭留下的痕迹,但他们每个脏脸上对着我都是笑容,看起来和谐又可亲。这时我问他们:“你们亲哥不亲?”玉民弟弟嘴里嘟囔着:“钦、钦~”书霞妹妹干脆抱着我脸亲了一下,我脸上感觉一凉,原来是妹妹的鼻涕黏在我脸上了。但是我还是很感动,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这几个弟弟妹妹依然天真可爱,再过几年等我长大后一定帮妈妈抚养这几个活泼可爱的小弟小妹。这时我把我带回的几块小方糖分给他们吃,他们快乐得不得了。就在这时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玉民弟弟穿着一件虽然弄得很脏但是看上去是新做的大衣,腰中连续折叠两圈,然后再用针缝紧就这样吊起来穿着,下边形成一个圆圈,很像舞台上舞蹈演员穿的裙子。我问书霞妹妹咱妈怎么把大衣做成这个样子?妹妹一听问起大衣的事情马上变得不高兴起来。她说:“这大衣原本是给我做的,做好后玉民闹着不让我穿,他要穿,妈没办法只好折叠起来让他穿。”一个六岁女孩的大衣让四岁的男孩穿当然不合身。我突然想起来去年妈给姐做了一件大衣,我也是同样闹了几天,最后还是把姐姐的大衣弄脏才算了事。看来王家男孩是不如女孩胸怀宽广。天色已经快黑了妈妈从外面回来了,见我和几个弟妹玩的很高兴,妈妈说我给你们擀豆面条,五三年冬天晚上能吃上一顿绿豆面条那是很不错的一顿饭了。天色彻底黑了的时候妈妈忙了好一阵子才把饭做好,先给我盛了一碗香喷喷的芝麻叶豆面条,很好吃。我们正在吃的时候,听到村子里南边传来几声听上去很惨的“哇呀,哇呀”的怪叫声,我手中的饭听了下来,再听仍然是惨叫声。妈妈看我停止了吃饭对我说:“娃呀,不要听了,赶快趁热吃吧,那是柳树桥村一个叫李哑巴的,乡公所让他卖余粮,他没有,乡里几个干部就把他吊在你三娘走廊下短梁上,上午吊的,已经一天了。乡干部也走了,没有人管,也没有人敢放,就这样一直吊在那里了。”妈妈的几句话听起来很简单,乡里让你卖余粮,单从这个“余”字上讲,必然是吃不完剩下的粮食才能叫余粮,可李哑巴没有余粮卖,这就说明李家收成的粮食可能只够吃或者连自己家吃也根本不够,这没有余粮卖就算了,可又把李哑巴给吊了起来,不知道是哪门子逻辑,我一点也弄不清楚。我又想这会不会和国家新颁布的某项政策有关?若不是这样,乡干部怎么敢这么胆大妄为呢?这里我不敢乱加评论,直到一年后我亲自参加了一次徐岗村的卖余粮运动大会,才弄明白这卖余粮到底是怎么回事。此时我赶紧快速把面条吃完,我要到村子里三娘家院子里看个仔细,我将碗筷送进厨房,一人往三娘家去了。一进院就看见南屋走廊下吊着一个男人,这时三娘见我进院来连忙喊:“正民啊,回来看你妈呢?快进屋来坐。”我答道:“三娘,我不坐了,我看下这个吊起来的人。”三娘说道:“别看了,惨的很。已经一天了,也没有人管,也没有人敢放,中午你三伯看他可怜,给他喂点饭,又在他脚下垫了两块砖头,下午喊叫的轻一点。”我说:“三娘你忙你的,我看一会就走。”三娘进屋去了,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借着三娘家北屋灯光射出的光线我走近走廊看个仔细,这人约莫三十来岁,双手用麻绳反扣在走廊短梁上,因是吊着,全身伸的挺直,听说乡干部刚把他吊起来时脚尖离地一点点距离,中午三伯将两块砖垫在那人脚下后,脚着力点大了,人稍稍轻松些。此人若放下有一米六左右,看上去很瘦,此时两手被勒的全是紫色,面部是青灰色,嘴里有气无力的啊啊叫着,上身穿一件破褂子,下身穿一条半黑半紫的裤子,双膝补着大补丁,一双鞋子在离他脚两尺远的地方乱放着,可能是刚吊起来时踢过去的。紧挨着垫脚的砖头旁有巴掌大得一块凝固的血迹,因天黑看不清楚是哪里流的血,这时我大胆摸一下他的脚,冰凉的像死人脚一样,整个场面就如三娘所说的那样,很惨!不能再看了,很可怕,要再看今晚就要睡不着,我赶紧跑回家,此时弟妹们早已入睡,妈见我回来赶紧点上油灯,我什么话也没有说,窜进被窝就睡了。但是却久久不能入睡,这卖余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可怕,不敢想也不需要再想,以后会慢慢验证是怎么一回事。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对妈说要回城。妈妈说你不是下午再走怎么现在又要走?我说不想玩了,早点回去。其实是我看了呗吊起来的李哑巴后,我心里不能平静下来,不想在乡下再住了,提前半天走。几个弟妹拉着我的衣服喊:“哥,过几天还要回来和我们玩。”看着几个活泼、可爱的弟弟妹妹们,我掉了眼泪,说我一定回来和你们玩。就这样回城走了。一九五三年冬天气候有点反常,比较寒冷,农民们心里也有点凉气。进城赶集的乡亲们在我家杂货店买东西时很少说闲话了,也看不到土地改革后那两三年农民们进城时的满面笑容了,也不再谈论一些农村变化的新鲜事了,偶尔有几个乡亲聚在一起,谈论起卖余粮的事情,都有点害怕,不是说起村里某人被吊起来打,就是说自己亲戚被罚跪一个夜晚。最后的结论是这样一直闹下去,明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定会闹饥荒,但是谁也无力阻挡,只有跟着走吧。
很快过了春节,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开学后我已经是高四册,意味着我小学课程也要读完,开始准备升初中了。由于经常回老家看妈妈及弟妹们,每次回城后慢脑子都是农村的一些怪事,妈妈艰辛的面容,破烂不堪的草屋,活泼可爱的弟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总是浮现在脑子里,久久不能平静,我的学习成绩不怎么好,姐姐多次对我说快毕业了,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考入唐中,咱俩还在一个学校上学多好啊。可我还是振作不起来,这就是没有出息的人走下坡路的症状吧。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到家后,爷爷告诉我一个消息,说是叔来信了,大意是说他自五零年开赴朝鲜战场已经快五年了,现在战争已经结束,部队已经从朝鲜撤离回国了,部队现在驻扎在河南明港,这里离家只有二百多里了,已经到了家门口,真是太好了。信中还说入朝后他一直在连队任文化教员,政治表现好,得了多枚功勋章,现在已经升为排长了,并说在适当时候会请假回来探家,还寄回一大包旧衣服,还有在朝鲜得到的奖品,是一个印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字样并有天安门图案的搪瓷茶缸,让家里人当个纪念。这个茶缸一直保存到十年浩劫被戴红袖章的人砸烂。叔叔离家时才15岁,已经整整八年,从这些物品上看叔叔的家庭观念还是那么重,这也是我们家的一个家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