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钱穆:朱子的读书法

在中国学术史上,若论博大、精微兼而尽之的学者,孔子以下,只有朱子,可算得第二人。孔子是大圣人,不当仅以学者论。而且孔子距我们时代远了,他的成学经过,我们已无法详考。朱子离我们时代近,他的治学经过,还可详考而知。本文则只拈朱子的读书法一项,加以阐说。

朱子教人读书法,记录留传极多,后人有汇集之成专书者,本文则只择其最精要语论列之。

一、

或曰:“读书须是有精力”至之曰:“亦须是聪明。”曰:“虽是聪明,亦须是静,方运得精神。盖静则心虚,道理方看得出。”

今按:读书须精力,又须聪明,此义尽人皆知。朱子特别提出一个读书的精神条件来,即是如何善为运用我之聪明与精力之条件。此一精神条件便是“静”,静则心虚,更吃紧的是在“心虚”上。

问:“《易》如何读?”曰:“只要虚心以求其义,不要执己见。读他书亦然。”

今按:心虚只是不执己见。若先执一个己见去读书,便是心不虚。所见的将依然是己见,不会看出书中道理。则于自己无长进。

看书不可将己见硬参入去。须是除了自己所见,看他册子上古人意思如何。

今按:此是读书第一最要法门。朱子所谓“虚心”,略如今人所谓“客观”。若读书时硬将己见参入,便是心不虚,便不能客观,而不能真有所得矣。

大抵义理须是且虚心,随他本文正意看。

今按:“且”字重要,“随”字重要,“本文正意”四字更重要。如此读书,看易实难。庄子云:“吾与之虚而委蛇。”心既虚了,又要随他本书曲折,惩地去。

近日看得后生,只是教他依本子识得训诂文义分明为急。自此反复不厌,日久月深,自然心与理会,有得力处。

今按:依本子反复不厌,又要识得本书上训诂文义分明,此是读书至要惟一法门。若骤读一本书,便要求明得种种理,又要求于己有所得,此皆是心不静。从来读书,亦无此速化之法。

从头熟读,逐字训释,逐句消详,逐段反复,虚心量力,且要晓得句下文意,未可便肆己见,妄起浮论。

看前人文字,未得其意,便容易立说,殊害事。

今按:“且要晓得句下文意”,此语重要。看书了解得书中本意,即是学问有所得。如何了解得书中意,便须随其文本,反复不厌看。容易立说,只是己见。尽说了些己见,到底是于书无所得也。

凡读书。先须晓得他的言词了,然后看其说于理当否。今人多是心下先有一个意思了,却将他人说话来说自家底意思。其有不合者,则硬穿凿之使合。

今按:读书莫要自己心下先有一个意思,此即不虚心也。不虚心的人,便易把别人说话来说自己意思,最要不得。此等人将会终生学问无进步。

读书,如问人事一般。欲知彼事,须问彼人。今却不问其人,只以己意料度,谓必是如此。

今按:此即是以主观读书。以主观读书,只会更增强主观,外此必全无所得。

读书若有所见,未必便是,不可便执著。且放在一边,益更读书,以来新见。

今按:此条言读书纵有得,仍不可执着。若便执着,便又成一种己见,又不心虚了。读书功夫,便于此截止。故须放下,再求新见。所谓新见者,也仍是于反复再读此书或读另一书时又另有所见而已。读此书有得有见,读那书又有得有见,反复读,又反复有得有见,此始是自己学问长进。

学者不可只管守从前所见,须除了方见新意。如去了浊水,然后清者出焉。

今按:从前所见,本亦是我读书所得。但另读新书,便须先将旧时所得者从心除去。譬如一无所知般,此即心虚也。如此始易有新见重入心来。否则牢守那旧所得者,便易成己见。一有了己见,便心不虚,不易再长进。

濯去旧闻,以来新见。

今按:读书有见,不固执,不牢守,是濯去旧闻也。再读新书,续有所得,即重来新见也。

上举各条,是朱子教人读书最大纲领;朱子读书法之最大精义,以尽于此。以下再逐层分析反复详说之。

二、

圣人言语,皆天理自然,本坦易明白在那里。只被人不虚心去看,只管外面捉摸。及看不得,便将自己身上一般意思说出,把做圣人意思。

今按:外面捉摸,便是不随他本文正意看。书上本文正意,若你明白得它训诂文义,本是坦白易明,不须再从外面添些子进去。朱子教人读书,说来说去,只是戒人不要把自己意见当作书中意见而已。一语道破,实已再无其他深意也。

牵率古人言语,入做自家意中来,终无进益。

今按:牵率古人言语,入做自家意中来,似乎自家意见更圆成。其实仍是自家这一番意见,并无进益也。而且又把古人书中本意忽略误解了。此病不浅,切戒切戒。

读书别无法,只管看,便是法。正如呆人相似,捱来捱去,自己却未先要立意见,且虚心, 只管看。看来看去,自然晓得。

今按:读书不能一看便晓,便且再看,再虚心反复看,舍此更无别法了。

须是胸次放开,磊落明快,恁地去。第一不可先责效。才责效,便有忧愁底意。只管如此,胸中便结聚一饼子不散。今且放置闲事,不要闲思量。只管去玩味义理,便会心精;心精便会熟。

今按:读书先责效,是学者大病。骏快者,读一书未透,早已自立说,自谓读书见效,其实是无所得。笃厚者,未肯遽立说,却谓读书不见效,反增愁忧,此是心不宽。主要还在懂得先虚心,第一不要抢立说,第二不要问效验。只就书看书,只办此一条心,故谓之心精。心精便是只有此一心。心精了,书自熟。所谓“看来看去,自然晓得”也。此方法好像笨,正如呆人相似。然看书法门,却只此一法,只此一门,别无其他法门。所谓“大巧若拙”,最呆最笨的,却是最聪明最易见效的,有志读书,千万莫忽略了此义。

宽着心,以他说看他说,以物观物,无以己观物。

今按:朱子教人读书,须心静,须心宽,须心虚,须心精,其实只此一“心”。朱子的读书法,其实即是朱子的“格物”法。就书看书,随物格物,以他说看他说,此是最客观的,此是最合科学方法的。如此看书,自明得书中道理。如此格物,也自易明得物理。却莫先存了一番道理来看书格物。此义最吃紧。

或问:“读书未知统要。”曰:“统要如何便会知得?近来学者,有一种则舍去册子,却欲于一言半句上便要见道理;又有一种,则一向泛滥,不知归着处,此皆非知学者。须要熟看熟思,久久间,自然见个道理,四停八当,而所谓统要者,自在其中矣。”

今按:读书即心急要求统要,此是心不宽。有些人,遂求于一言半句上既见出统要来,此如初格一物,便要明天理。其实此等统要与天理,仍只是己见耳。但放开心,不责效,又易泛滥;一书看了又一书,一物放过又一物,到底心中还是无所得。故看书须熟看熟思,尽在此书上多挨,挨得,自然有得也。

大凡人读书,且当虚心一意,将正文熟读,不可便立见解。看正文了,却着深思熟读,便如己说,如此方是。今来学者一般是专要作文字用,一般是要说得新奇,人说得不如我说得较好,此学者之大病。譬如听人说话一般,且从他说尽,不可剿断他说,便以己意见抄说。若如此,全不见得他说是非,只说得自家底,终不济事。须如人受词讼,听其说尽,然后方可决断。

今按:近代学人,最易犯此病。如读《论语》,只抓得一言半句,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等语,便是滥肆批评,却不问孔子《论语》二十篇,其他又说了些什么?又如读史,只说专制、不民主、封建、顽固、不开通,寻得一两条证据,便谓中国历史只如此,却不再问一部《二十四史》,更又记载了些什么?他自谓于孔子思想与中国历史有所见,其实只见了他自己,此所谓“己见”也。

近日看得读书别无他法,只是除却自家私意,而逐字逐句只依圣贤所说,白直晓会,不敢妄乱添一句闲杂言语,则久久自然有得。

今按:此条“白直”两字最紧要,须善会。不要妄添注脚,不要曲折生解。书上如何说,便依他如何说,这是“白直”。只有如此,才是真“晓会”。若替他添说曲说,尽添自己意见,便不白不直了。

上引诸条,是朱子教人读书第一步。读书须先知晓那书中说了些什么,我知晓书中说了些什么,便是学问有得,便是我增长了一番知识。

三、

读书只就那一条本文意上看,不必又生枝节。看一段,须反复看来看去,要十分烂熟,方见意味,方快活。令人都不爱去看别段,始得。人多是向前趱去,不曾向后反复。只要去看明日未读的,不曾去细绎前日已读底。须玩味反复始得。用力深,便见意味长,便受用牢固。

今按:朱子教人读书,先要“白直晓会”,此事看易实难。既须能静心、宽心、虚心、精心、又须能细绎反复,玩味烂熟,乃得此晓会。读书如交友,交友熟,自然意味深,缓急有所恃。人遇熟友,自然心下快活,不成舍了熟友另去看生人。只想向前趱,亦是心不静。懂得向后反复,才有基址可守,才有业绩可成。朱子此一段话,真值深深玩味也。

看文字,须仔细,虽是旧曾看过,重温亦须仔细。每日可看三两段。不是于那疑处看,正须于那无疑处看,盖工夫都在那上也。

今按:此条吃紧。读书能白直晓会,才能不旁生枝节。能不向前趱,才能于无疑处仔细用工夫。当知此等境界,此等情况,都当先向自己心地上求。此即是“修心养性”,读书做人,打成一片。如此读书,才始不是读死书,才始不是死读书。当知朱子教人读书,即已同时教了人如何修心做人,亦所谓“吾一道以贯之”也。

只是要人看无一字闲。那个无紧要底字,越要看。自家意思里说是闲字,那个正是紧要字。

今按:朱子读书法,乃最科学者。人若懂得科学方法,便懂得此条意义深长。朱子读书法,又是最艺术者。人若懂的艺术欣赏,亦自懂得此条之意义深长。如此才能白直晓会到极深处,才能受用牢固。

读书须读到不忍舍处,方是得书真味。若读之数过,略晓其义,即厌之,欲别求书者,则是于此一卷书,犹未得趣也。

今按:今人读书,自顾要自己发意见。朱子教人读书,只重在教人长趣味。此是莫大分歧点。然非先求心静,则不易在书中得趣味。未得真趣味,自然也不会有“不忍舍”之一境。此等皆当循序潜玩,莫轻作一番言语看过了。

某旧日读书,方其读《论语》时,不知有《孟子》;方读《学而》第一,不知有《为政》第二。今日看此一段,明日且更看此一段,看来看去,直待无可看,方换一段看。如此看久,自然洞贯,方为浃洽。

初时虽是钝滞,使一件了得一件,将来却有尽理会得时。若撩东搭西,徒然看多,事事不了;日暮途远,将来慌忙,不济事。

李先生云:“一件融释了后,方更理会一件。”

今按:朱子以最钝滞法教人,实乃是最快捷,最聪明之法。朱子本人,即是读书最多,学问最广,事事理会,件件精通,融释浃洽,无不洞贯。此是过来人以金针度人,幸有志好学者,万勿忽过。

读书不贵多,只贵熟。

今按:我试为朱子此条下一转语。读书能熟自能多。如朱子本人便是一好例。若一向贪多,不求熟,则到头茫然,只如一书未读,此则更例不胜举矣。

泛观观博取,不若熟读而精思。

读十通,与读一通时终别。读百通,与读十通终自不同。

读书须是穷究道理彻底。如人之食,嚼得烂,方可咽下,然后有补。

今按:读书熟须如嚼食烂,此条当与白直晓会相参。如吃一口饭,便将此口饭反复咀嚼,自然有味,此即白直晓会也。轻易吞下,不仅无味,而且成了胃病,从此不再喜食。戒之戒之。

大凡看文字,少看然读,一也。不要钻研立说,但要反复体玩,二也。埋头理会,不要求效,三也。

今按:此为朱子教人读书三大纲领,学者须切记,并依此力行之。

少看熟读,反复体验,不必想象计获。只此三事,守之有常。

读书不要贪多,常使自家力量有余。须看得一书彻了,方再看一书。

今按:看得一书彻了,是我力量能到处。时时只想看一书看得彻了,便会自觉力量有余。若遽要博极群书,遽要学穷精微,便心慌意乱了。当知只有看得一书彻了,才是博极群书法。亦才是学穷精微法。连一书都看不彻,遑论其他。

凡读书,且须从一路正路直去。四面虽有可观,不妨一看,然非是紧要。

今按:读书能从一路正路直去,便是对此书求能白直晓会也。不善读书者,逐步四处分心,譬如行路,东眺西顾,不直向前。如此读书,又便是心下不静,慌张跳动,意见横生,趣味索然矣。

东坡教人读书,每一书当作数次读之。当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尔。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且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放此。若学成,八面受敌,与慕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

今按:慕涉猎者读书,只是浮光掠影;能八面受敌者读书,乃处处周到。此甚不同,学者不可不细辨。

《学记》曰:“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所谓攻瑕则坚者瑕,攻坚则瑕者坚,不知道理好处,又却多在平易处。

今按:朱子教人读书法,其实人人尽能,真是平易,而其陈义之深美,却可使人终身研玩不尽,即做人道理亦然,最美好处,亦总在最平易处也。

读书不可兼看未读者,却当兼看已读者。

今按:朱子此条,所谓“兼看”,谓方读一书,旁及他书,同时兼读也。当知兼读已读书,实有受用。兼读未读书,只是分心。心分了,便不易有受用。故每逢读一新书,决当全神一志读。只可兼读旧书,万不当同时又兼读另一新书。

读书只要将理会得处反复又看。

今按:读书不贵多,贵使自己精力有余,贵能于自己理会得处反复又看,贵能于那无疑处看,贵在自己看若无关紧要处、闲处用工夫,贵先其易者,贵兼看已读过的书,却不宜兼看未读过的书。此等皆朱子教人读书秘诀。可谓金针度尽,风光狼籍,更无余蕴矣。

上引诸条,可谓朱子教人读书之第二步。若学者先办得一片虚心,又能少读熟读,渐得趣味,到不忍舍处,此即是学问正确入门也。

四、

或问:“看文字,为众说杂乱,如何?”曰:“且要虚心,逐一说看去,看得一说,却又看一说。看来看去,是非长短,皆自分明。”

今按:读书至众说杂乱,已是读书渐多后始知之。然仍只有虚心,逐一说理会之,更无他法也。若真能虚心逐一说理会之,自见众说够有是非长短,却非自己容易立说,将己见硬参入去之谓。学者到此境界,当自辨之。

凡读书,须看上下文意是如何,不可泥着一字。如扬子:“于仁也柔,于义也刚”,到《易》中,又将刚配仁,柔配义。《论语》:“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到《中庸》谓:“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此等处,须是各随本文意看,便自不相碍。

今按:众说杂乱,若能各随本文意看,便见其不相碍。到此,心胸自开,意味自长。若硬要将自己意见参入,孰是孰非,执一废百,只增长了自己意气,于学问无涉也。

且依文看,逐处各自见个道理,久之自然贯通。

今按:能逐处各自依文看之,便见各自有个道理,不仅不相碍,久之自会通。此是自己学问长进,却非先出己见来判断众说之比,学者当细参之。

凡看文字,众家说有异同处,最可观。如甲说如此,且挦扯住甲,穷尽其辞。乙说如此,且挦扯住乙,穷尽其辞。两家之说既尽,又参考而穷究之,必有一真是者出矣。

今按:读书至是,始是不容得读者不拿出真见来。然仍是虚心逐一书白直晓会,真见自出。非是外面捉摸,与书中本意不彻了,却硬把己意牵说曲说也。

学者读书,须是于无味处当致思焉,至于群疑并兴,寝食俱废,乃能骤进。因叹:“骤进”二字最下得好,须是如此。若进得些子,或进或退,若存若亡,不济事。如用兵相杀,争得些儿,小可一二十里地,也不济事。须大杀一番,方是善胜。

今按:正因不先立己见,故至群疑并兴。正因群疑并兴,故须苦苦大杀一番。若一向以己意衡评一切,信了自己,不信别人,譬如入无人之境,将不见有敌,何须厮杀乎?学者当善体此意。莫谓不管事情曲折,不辨义理精微,只肆意一口骂尽古人,便是大杀善胜也。

看文字须是如猛将用兵,直是鏖战一阵。如酷吏治狱,直是推勘到底,决是不恕他方得。

今按:若真是不恕他,便须将他书中所说,细看熟看,连无疑处,无味处,不紧要处,闲处,逐一依他挨。挨来挨去,方得。所谓猛将酷吏,前面必有难胜强敌,难断疑狱,始见本领。初学人骤难到此境界,万勿轻肆己见,遽自认为如猛将酷吏。切记切记。

看文字如捉贼,须知道盗发处,自一文以上,赃罪情节,都要戡出。若只描模个大纲,纵使知道此人是贼,却不知何处做贼。

今按:学问至此,义理考据,一以贯之矣。近代学者,未读宋儒书,便谓宋儒只讲义理,不务考据。由谓宋儒所讲义理,只凭主观,不求客观。此正如判人作贼,却不全戡其脏罪情节也。

今世上有一般议论,成就后生懒惰。如云不敢轻议前辈,不敢妄立论之类,皆中怠惰者之意。前辈固不敢妄议,然论其行事之是非何害?固不可凿空立论,然读书有疑,有所见,自不容不立论。其不立论者,只是读书不到疑处耳。

今按:读书先贯彻了,彻了后自会疑,疑后自有见。有所见,自不容不立论。此是读书循序渐进必有之境界。故朱子教人读书且虚心,并非要人读书老是无主见也。此层当细会。然今世上却另有一般议论,成就后生懒惰,而并不如朱子此条所举者。如云:“莫让人牵着鼻子走”,“莫轻信前人”,“须自出手眼”之类。此亦中怠惰者之意。因从此可以不细心看书,纵我对此书为彻了,仍可对此书作批评。

读书无疑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有长进。

今按:自无疑到有疑,是一进。自有疑到无疑,又是一进。如此循环,乃可进进不休。

读书须是看着他罅缝处,方寻得道理透彻。若不见得罅缝,无由得入;看见罅缝时,脉络自开。

今按:朱子此条教人读书须看着他罅缝处,其用心在求对此书道理透彻。今人教人看书中罅缝,却是教人专寻书中破绽,并不是教人对此书透彻。此中大有辨,幸学者细辨之。

看文字,且依本句,不添字。那里原有罅缝。如合子相似。自家只去抉开,不是浑沦底物,硬去凿。亦不可先立说,牵古人意来凑。

今按:朱子教人读书觅罅缝,此略如今人所谓分析法。硬去凿,先立说,只是己见,与他书不相涉。

学者初看文字,只见得个浑沦物事。久久看作三两片,以至于十数片,方是长进。

今按:此即看出罅缝也,看出罅缝,只如打开合子,看出那书中所蕴义理体统,脉络分明,则道理透彻矣。此仍是求了解,不是求推翻也。

熟读后,自有窒碍不通处,是自然有疑,方可较量。今若先去寻个疑,便不得。

今按:读书生疑,仍是虚心熟读白直晓会来。今人先要抱了疑,再去读那书,自谓莫给他牵着我的鼻子走;譬如先疑心他是贼,再和他打交道。实则如此读书,深闭固拒,永无进益,真又何苦来。

大抵今人读书不广,索理未精,乃不能致疑,而先务立说,此所以徒劳苦而少进益也。学者须是多读书,是互相发明,事事穷到极致处。

今按:朱子教人读书不贵多,却又怪人读书不广。朱子教人读书须白直晓会,却又怪人索理未精。此等处,大可深味。是亦朱子语之罅缝处,读者正贵由此生疑,由此透入。却并不是教我们先疑了他的话,又如何体会到他话中之深意乎?

上引诸条,可谓是朱子教人读书之第三步。学者至此,读书广,索理精,殆已达于成学之阶段矣。

五、

读书之法,须是用工去看。先一书费许多工夫,后则无许多矣。始初一书,费十分工夫,后一书费八九分,后则费六七分,又后则四五分矣。

今按:此朱子所以教人读书,须用呆人挨法,而到后却博学多痛,成为唯一捷径。

文字大节目,痛理会三五处,后当迎刃而解。学者所患,在于轻浮,不沉着痛快

今按:轻浮故不沉着,不沉着故不痛快。今之狂昧者,又误以轻浮为痛快,因此终身无入头处,是皆不肯先虚心痛理会之过。

读书须是普遍周满。某尝以为宁详毋略,宁下毋高,宁拙毋巧,宁近毋远。

今按:此又是朱子教人读书四大纲领。若真能详、能下、能拙、能近,自然沉着,便见痛快矣。纵使后面是迎刃而解,仍当是普遍周满处,不许有些小轻浮。

读书而不能尽知其理,只是心粗意广。

今按:心粗意广便轻浮,纵有聪明,纵有精力,皆无所运使矣。又心粗便意广,意广便心粗,两者亦互为因果。

今人看文字,多是以昏怠去看,所以不仔细。故学者且于静处收拾,教意思在里,然后虚心去看,则其义理未有不明者也。

今按:昏是不聪明,怠是无精力,其实则是心粗意广,轻浮,不沉着,故使聪明精力无处使,遂成昏怠。朱子教人先于静处收拾,让自己意思在里面了,再去看书。此仍是静则心虚,道理方看得出之意。

今人所以读书苟简者,缘书皆有印本,多了。

今按:读书苟简之病,愈后愈甚。只一苟简,则聪明精力皆退矣。苟简引起昏怠。然昏怠亦引起苟简,是仍互为因果。

看文字,须大段着精彩看。耸起精神,树起筋骨,不要困,如有刀剑在后一般。

今按:着精彩看,便是聪明精力齐用。若懂的宁详,宁下,宁拙,宁近,自然能着精彩。能着精彩看,自能不轻浮,不苟简,不昏怠,而聪明精力亦汩汩然俱来矣。此等处,须学者善体。

人言读书当从容玩味,此乃自怠之一说。譬之煎药,须是以大火煮滚,然后以慢火养之,却不妨。

今按:读书须先懂的大火煮,待其滚,然后可用慢火养。此是至要法门。至于如何是大火煮,读者细参本篇上引各条,当自知之。

某最不要人摘撮看文字,须是逐一段、一句理会。

今按:今人读书,多是摘撮,却不肯逐段逐句理会,此属大病。犯了此一病,以上所述朱子教人读书法,种种都用不上。可叹也。

编次文字,须作草簿抄记项头。如此,则免得用心去记他。

今按:抄写笔记与读书是两项工夫,然非摘撮看文字。今人误以抄写笔记当作读书功夫,又以摘撮当编次,便永是苟简,决不能沉着痛快矣。

宽着期限,紧着课程。

今按:此是朱子教人读书最要工夫,学者须通参本篇前后所引各条,乃可体会。

须是紧着工夫,不可悠悠,又不须忙。只常抖擞得此心醒,则看愈有力。

今按:朱子教人读书工夫,即是养心工夫,又即是处事工夫。养的此心,自能读书,只能处事。然此心又须在读书处事上来养。所谓内外交相养,吾道一以贯之也。

小作课程,大施工力。

今按:此又是朱子教人读书最要工夫。课程须缩小,便不犯意广之病。课程须加紧,便不犯昏怠之病矣。工力须大施,便不心粗。期限须宽着,便不苟简矣。

如会读得二百字,只读得一百字,却于百字中猛施工夫理会,仔细读诵教熟。

今按:如此读书,则断无聪明不够,精力不足之患矣。自然着精彩,自然长意味,自然生理解。此即所谓“宽着期限,紧着课程”,“小作课程,大施工力”。

如今日看得一版,且看半版,将那精力来更看前半版。

今按:此是读书秘诀,盼天下聪明人切记。

如射弓,有五斗力,且用四斗弓,便可拽满,己力欺得他过。

今按:读书人千万莫将自己意见凌驾在书本上,但却不要将自己聪明精力远落在书本后;能循此求之,读一书,必有一书之得。一书既得,便可渐及群书。此乃读书要诀,千万切记。

上引诸条,乃是朱子教人读书,如何运用自己聪明精力处;乃是如何养心,如何格物穷理处。可以小做,可以大成。彻始彻终,都使用得。学者当以此入门下手,也即以此到达终极境界,无二诀也。

六、

曾见有人说《诗》,问他《关雎篇》,于其训诂名物全未晓,便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某因说与他道:“公而今说《诗》,只消这八字,更添‘思无邪’三字,共成十一字,便是一部《毛诗》了。其它《三百篇》,皆成渣滓矣!”因忆顷年,见汪端明,说沈元用问和靖:“伊川《易传》何处是切要?”尹云:“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此视切要处。”后举似李先生,先生曰:“尹说固好。然须是看得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都有下落,方始说得此话。若学者未曾仔细理会,便与他如此说,岂不误他!”某闻之,悚然。始知前日空言无实,不济事,自此读书益加详细云。

今按:此条极重要,近人尤多犯此病。他们常讥宋儒空洞,不凭考据,空谈义理。其实宋儒何尝如此,即就朱子此一条便可见。而近人却多犯了高心空腹,游谈无根之病。即如他们批评中国文化、中国思想,其实多是空洞,不凭考据,自发议论,其病远超宋儒之上。若论其病根所在,则正在读书方法上。故朱子此条,更是倍见重要。

读《六经》时,只如未有《六经》,只就自家身上讨道理,其理便易晓。

今按:此条尤吃紧。不要把自家意见硬参入书上去,却要把书上说话反就自家身上讨道理;此不仅读《六经》,实是读一切书皆该如此。宋儒尊经,亦为近人诟病,然朱子教人“读《六经》时只如未有《六经》”之说,则近人便多不加理会。至如“反就自家身上讨道理”之说,则更不易为近人接受矣。

经之有解,所以通经;经既通,自无事于解。借经以通乎理耳。理得则无俟乎经。

今按:宋儒尊经,朱子却谓“理得则无俟乎经”。其实读通一切书,便可无俟乎书。此层已是读书到了最后境界。学人当知有此一境,却不可骤企此一境也。

看经书与看史书不同:史是皮外物事,没紧要,可以札记问人。若是经书有疑,这个是切己病痛,如人负痛在身,欲斯须忘去而不可得。岂可比之看史,遇有疑则记之纸邪!

今按:朱子戒学人莫先看史,其要旨在此。然此条当善看。如读《诗》遇训诂名物未晓,此亦是皮外。亦可札记所疑于纸上,逢人好问。治史亦有通天人之际,明古今不变,大段切己病痛者。近人治学,专重札记工夫,便全不感痛痒在身,此却是大病痛。总之读书生疑,必须有如负痛在身,欲斯须忘去而不可得,而又无法札记问人者。宋儒治学,其最高境界在此。若清儒考据,几乎全部可以札记问人,此其异也。此是宋学精神崇高处,然已超出读书方法范围以外,此篇当不再详论,而姑悬其大义于此。

上引诸条,朱子教人读书而已侵入治学之另一范围中去。当知读书亦仅是治学范围中应有一项目,并非仅知如何读书,便尽治学之能事。本文姑于此提出另一境界,以待学者之自为寻究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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