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以下称《空海》)是《阴阳师》作者梦枕貘的另一力作,让中国读者更熟悉的译名,便是与去年底上映的电影同名的《妖猫传》。
《空海》全书四册,由1988年到2004年连载了十七年,其间四度变更杂志。与同时期的《阴阳师》相比,作为当时少有人问津的中国题材的小说,《空海》的创作过程更为艰辛。作者阅尽史书和宗教典籍,三度到访长安,凭借异于常人的毅力和热情,终于将一段千载迷梦栩栩如生地勾勒出来。
空海
由原题可知,故事的主人公并非猫妖,而是空海,事件的前因后果也都围绕着空海入唐求佛法而展开。
倭国留学僧空海为求得密宗佛法,与遣唐使一道渡海而来。本应在大唐呆满二十年的他,却在短短一年内获得密宗七祖惠果灌顶,成为密宗传人,荣归故国后成为真言宗的开山祖师。小说开头与结尾花了很多笔墨介绍了这一史实。
作者大约起初只是想为空海的入唐之旅增添一些色彩,才穿插了一些玄幻的剧情,然而随着让白居易、柳宗元、甚至玄宗、杨贵妃等著名历史人物悉数登场,故事一发不可收拾,发展为了一出错综复杂的历史悬疑剧。
空海有着强大的主角光环,无论佛法、外语,或是咒术他都无一不精,堪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贪婪地想吸收所有的异国文化与文明,他又有着超乎常人的理智,无论置身于何种奇幻险境都处变不惊。在这位全能主角的面前,其他人物都沦为了陪衬。这样的设定颇有夸张之处,但也在情理之中。
逸势
与空海一道来大唐留学的儒生橘逸势,才华平平,无甚技艺,戏份很多却没有什么存在感。空海与橘逸势的关系,像极了《阴阳师》中的晴明与博雅。对此作者解释道: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博雅有吹笛的技艺,可襄助晴明降服妖魔,而橘逸势,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而已。
起初我认为这个人物只是为了衬托空海的主角光环,后来渐渐发现,逸势还有更重要的作用。在为贵妃招魂的华清宫夜宴中,空海对应的是高僧不空,而逸势对应的则是五十年前来唐留学,最终客死异国的安倍仲麻吕(晁衡)。晁衡也不过是一介儒生,意外被卷入大唐王朝的惊天秘密,却无力改变历史,只能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流传后世。也正是因为他的记录,这段历史才能在五十年后浮出水面。
空海这样跳出三界外,看破世间事的智者毕竟少之又少,像晁衡、逸势这样随命运浮沉的普通人,才是历史的常态吧。
这让我想到另一个人物——胡玉楼的歌妓玉莲,这个既不懂方术,又与政治毫无瓜葛的女人,竟也是华清宫夜宴的参与者之一,洞悉了大唐王朝最深的秘密。或许就像宴会之上酒席、管弦、歌舞要各司其职,缺一不可,玉莲也许是席间芬芳馥郁的一朵牡丹花吧。
长安
长安,一个千载之下仍令人心驰神往的名字。它不仅是大唐的首都,也是世界的中心,首屈一指的的大都市。在这座多元化的大都市里,人们不分种族、国籍、身份,平等地生活着。异国作家对于长安城的描写令国人都心驰神往,随着作者的生花妙笔,我们仿佛置身于长安街市,聆听晨钟暮鼓,闲逛酒楼茶肆,穿梭在琳琅满目的商铺,窥探街头巷尾的蜚短流长……还有文中反复提及的那一场兴庆宫的盛宴:李白作诗,李龟年伴奏,高力士侍奉在侧,贵妃在花间翩翩起舞,玄宗饶有兴味地欣赏。
如此盛景岂可再有?如此长安,今又何在呢?
我不愿回想那雕琢一新的城墙,华清池那一眼干涸的井。长安已经觅不到了,那个兼容并蓄大帝国,那万国来朝的太平盛世,又去了哪里呢?
长恨
若说起日本人最为推崇的中国诗人,莫过于白乐天;若说起对日本影响最大的中国古诗,莫过于《长恨歌》。杨贵妃被日本人誉为“世界三大美人”之首,李杨故事被视为爱情悲剧的典范,甚至流传出了杨贵妃东渡日本的传说,并且言之凿凿,有墓为证,都是拜《长恨歌》的流行所赐。
而杨贵妃东渡日本这一悬案,是否真的空穴来风?作者在故事中做了巧妙的解释,既保持了传说的神秘性,又让人觉得不失情理。他笔下的杨玉环并非红颜祸水,而只是一个被命运玩弄于鼓掌之中的苦命女子而已。而在她充满屈辱、痛苦、无奈的一生的末尾,作者又安排了一个彩蛋,让人在唏嘘之余露出笑容。
咒术
从《阴阳师》到《空海》,作者似乎对咒术情有独钟。小说中的咒术神乎其神:可以无中生有,将有化无,可以凭空让花开放,让果实成熟,可以让人幻化成佛祖,神仙,宇宙万物,可以瞬间带人升天,下一秒又坠入地狱,甚至可以诅咒生者命断,让死者复生。
本作中一连串的奇案均因咒术而起,起初只是一个咒术师复仇的简单故事,竟发展为牵涉国家命脉,震天动地的历史剧。道士黄鹤、弟子丹龙、白龙,都具有神通广大的本领,却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守护自己所爱的人。另一方面,青龙寺的高僧惠果、凤鸣,以及空海,也都是法力高超,却也无力挽回既定的宿命。
说到底,咒术像是一场梦,徒有浮华的外壳。而剥去华丽的外表,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只有人在命运面前惊慌、绝望、痛苦的内心。
人心
《空海》的开篇略显枯燥,进入正题后节奏陡然转快,悬念丛生,环环相扣,看得人手心出汗,血脉喷张,而读罢全文,却又陷入一种深不见底,莫可名状的悲哀之中。
故事中没有正与邪,也没有所谓的成功与失败者,每个人在历史的狂澜中随波逐流,被爱恨情仇牵绊。无论是九五至尊的天子,倾国倾城的宠妃,还是神通广大的术士,谁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把握变幻莫测的人心。
作者最后借惠果之口说出:比外在的佛教仪式更重要的东西,是人心。人心深不可测,也不可用言语来形容。而所有的人心在最深处都是相通的。
我想这才是宇宙间最玄妙的道与法,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参不透的东西。
所以《空海》的故事并非关乎历史、佛法或咒术,而只是关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