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淅沥沥的雨开始下了起来,在田间地头稀稀落落的人或慌张或悠闲地散去,远处的院子里花花绿绿的衣被都藏起在青瓦白墙之中,无论那漆黑一片的飞鸟还是青黄相间的蛙,都紧紧地蜷缩在足以遮蔽的叶片之下——这一切都倒映在名为雨师的少女眼底。
在那支离破碎的田野之上,追溯至古的先民们在争吵与协商之中腾了一小块珍贵的空地,建起来这座仅容两三人站立的石亭,还特地请人将“雨师”二字镌刻在其上。她待得越久便越觉得怪异,人们明明能够一肩肩地挑出远处大河边高耸着的堤坝,却还要费劲心思去讨好不见踪影的那位“雨师”。
此时此刻,在渐渐激烈的细雨之中,外表看来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稳当当地坐在亭檐边缘。一身橘黄,她身披与那古老石亭不相配的行车雨衣,形色湛蓝,如海一般鲜艳的长发与瞳孔似乎表明了其身份。
但这只是一个名号罢了,她并不是先民们畏惧的那位行云布雨的神,不是那自古以来滔天洪水的象征。她只是从水中生发而出的妖精,只是一路游荡过后见到了在此祭神的士绅农民,便随心在此亭中定居下来,用人们口口声声的“雨师”来称呼自己。
虽然如此,但在这数百年间,这个名字也几乎没有真正的用武之地,因为能呼喊言语的人类视她如无物,而能看见她的动物们又不能真正与其交流。
“呼,真是无趣的一生。”在将近十年前,那时的雨师坐在亭子下如此感叹道。即便每一个新出生的人类孩子她都认得,奉上的香火与贡品她也很受用——就算会被洪灾打断,过几年后也会照样续起,但是一直以来自言自语的日子着实令人焦灼。
那时也正处于五月份,稠若蚕茧的雨线在湿润阴沉的天气中持续了好几天,人们的情绪也随着天气而阴郁下来,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抱怨声与担忧声不绝于耳——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她向来能够听见同一场雨幕下人们的交谈声,无论相隔多远。在密集的雨点声中沉沉欲睡的欲望烟消云散,雨师毫无顾忌地大喊大叫着:“今年的雨下得刚刚好,哪有什么洪水啊,也不会影响那几块田地的收成,为了这种事情在吵什么啊。”
“你说真的?今年没有洪灾吗?”清脆的人声在雨帘的另一侧响起,即便是这再平常不过的字句也能令雨师她欣喜万分。
站起身来使劲眺望着,她看到一道橘黄色的矮小身影正从田野深处那青色弥漫的雾气中跑过来,似乎还用双手捧着什么珍贵的物件,被透明色的薄膜紧紧包裹着,让雨师联想到人们口中那大棚和地膜的样子。
“你是亭子里供的神仙吗?那应该不会讲假话吧。”福至心灵,那道橘黄色的身影同样在雾气中窥见了雨师的身影,脑中瞬间闪出的念头脱口而出。
“没见过的小孩啊。”雨师没有作答,只是趴在亭栏上喃喃自语着,“不过能听到我说话吗?还真够稀奇的。”
雨师盯着那片显眼的橘黄色,直到那孩子径直走到她面前才敢真正确认,那未曾谋面的人类男孩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不仅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还能真切地认识到自己的存在。
“是的哦,我就叫雨师哦,站在你面前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雨师!”她沉浸在与人交谈的喜悦之中,努力挺直了腰板想要展现出自己的威严所在。
“哇。”那小孩露出了令雨师无比满意的崇敬表情,然后还是继续刚才的询问,“雨师,那你能保证今年也不会有洪水吗?”
“当然。”雨师站在那有些摇晃的木制亭椅上,用那冰凉的手揉搓着那小孩的脸颊,俨然一副“仙人抚我顶”的姿态,“不过你这小孩天天担心这个干什么。”
“因为奶奶经常有在念叨,也总说以前只要发大水了,大家都要过苦日子什么的。”他摇了摇脑袋,从雨师那令人不适的抚摸中逃了出去,“说的太多,我也记不清了。”
“听起来你也是本地人咯,怎么感觉从没见过你。”雨师拧紧了眉头问道。
“我一直跟家里人待在外地,还是第一次回来。”
“原来这样啊。”雨师感应着那还未泛滥成灾的大河和那像白色棋子一样散落在四处的湖池洼地,不知多少年前的回忆浮现在眼前。总是能看到居住在此的人们不断地加固堤坝、巡视水位,但在喷涌席卷的怒涛面前仍旧是束手无策。她曾无数次目送面黄肌瘦的人群四散而逃,等到大水散去却又能看到新老面孔混杂的他们重新回到此处。
作为“雨师”的她既没有能力施以援手,只能勉强护住这一方小小亭子,又无法与灾民们感同身受,不懂他们既然已经饱受洪水之苦,为什么还愿意回到此处,是爱着这片土地,还是被它所束缚住了呢?
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就得问个清楚,雨师暗暗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外地啊,那是不是就不用担心洪灾啊。”雨师问道。
“当然。”他带着认真的表情用力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还要跑回来?”
“这个啊,因为说要给你办一个什么庆典来着,所以全家人都要回来住一段时间。”
“给我?”雨师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按人的话来说,自己可从来没有显灵过。
“对啊,除你以外难不成还有别的神仙吗?”
雨师那澄蓝色的瞳孔滋养了几分疑虑,因为自己也只是徒有其名,平时受些供奉还能心安理得,毕竟还能呼唤只云片雨来充当农人们的灌溉,但论到这样的庆典多多少少有些无功不受禄的意思在了。
“而且啊我还是为了拍照片而来。”男孩看雨师安静了下来,还以为说到了她的伤心之处,转了转眼睛便急忙碰出手中裹着薄膜的相机给她看,希望能让她开心一些,“你也可以用我的新相机拍照片哦。”
“相机?”这个名词还是第一次出现在雨师的生命中,纵使之前的千百年间自己一直满怀兴趣地偷听附近人家的谈话声,但这些人总能整出一些新奇的花样,“拍照片......”
“对啊,你看。”那细小的指尖不断翻动着,一张张精细的雨景照片切换着倒映在那碧蓝如水潭一般的瞳孔中,直到停在相片里那座空荡荡的亭子,“不过好像没拍到你呢。”
“你在这雨天跑出来,就是为了拍这些照片吗?”在印象中,雨师很少看见这样带着惬意跑进雨里的人——或许只有小孩子们吧。
“嗯嗯,雨里拍出来的一切都不一样,你没有这种感觉吗?”男孩兴奋到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些不一样的东西,我全都很喜欢。”
“就这么喜欢下雨天?”雨师的表情存在着纠结,在她看来喜欢下雨和害怕洪水似乎存在着许多矛盾,特别是对于这耳濡目染那些过去灾难的男孩来说。
“当然,下雨多好玩啊!就算是看雨也自在。”他回答道,但也察觉到了雨师表情中的微妙变化,“难不成你不喜欢吗?”
“有些。”雨师将相机塞回到他手上,又以近乎瘫倒的姿态回到了椅子上。
“为什么,你不是管这个的神仙吗?”
“因为......因为......”雨师念他是小孩子,就只能含糊过去,“我是从水里生出来的嘛,在我眼中的下雨就类似于你看到一个个人从天上掉下来,碰到你的时候肯定会在你身上留下许多污渍对吧。”
“这样啊。”他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原来你不喜欢碰到雨点啊——要不我送你一件雨衣吧,那你就能像我一样在雨里走路而又不弄脏自己了。”
“真的吗?”雨师猛地翻过身来,回忆起不知多少年前披着一身蓑草的农人穿行在雨幕里的场景,心想这漫长的雨季就再也困不住自己,“那可太好了。”
“不要动。”不知何时那男孩已经走到远处,用相机对准了自己。
“诶?”
“唉。”还没等雨师反应过来,男孩就已经在翻找刚刚记录下来的匆忙身影,但还是只剩了一声叹气,“果然拍不到你啊。”
雨师看着他捧上来的图像,照旧只有一座藏在淡淡雨幕之后的空荡亭子,也只好安慰他道:“没事,拍不到是正常的,从古至今能看到我的人都只有你一个,也不能太指望那个小玩意。”
“的确,总会更新出能拍下你的相机的。”男孩的深深叹息里并没有太多的失望之感,反而令人感到意外地平淡,随之话锋一转,“雨衣的话我回去给你拿一件就好。”
“咳咳。”听着男孩的话,雨师突然觉得这样平白无故地受人馈赠有失威严,便装模做样地咳嗽了几声,“你就当把那玩意供奉给我,我肯定保佑你的。”
“那可太好了。”男孩露出了颇具意味的笑容,就好像已经看明白了什么似的,转身消失在了细雨之中。
那孩子当真送来了一件橘黄色的雨衣,合身的款式也看出了他挑选的精心所在,而后又在亭子里说了许多话,了解到外面世界的样子,还换了角度拍出不少照片,总之是有史以来最有意思的一天也说不定。
不过那庆典倒是没有如期举行,雨师听到了许多争吵声与私语声,这么想来,曾经出现过的类似声音,也大概是在为此争论吧。
在那之后,每到下雨天她都会披上那件衣服四处乱逛,有时立于大树的尖梢去抓躲起来的雀鸟、有时站在别人家门前看人们在雨天里的消遣——漆红纸上的门神从不愿放她进去、有时也会走回大河岸边去寻找自己的同类。
日子就这么持续着,尽管漫长的岁月在不断地磨钝雨师的知觉,但她还是隐隐察觉到空置的房屋院落越来越多,年轻人的身影已然少见,余下的人就更加显出一副苍老的模样,原先还能在田间地头看见的小孩子也只在节日来临时偶尔出现,只有那满天的雀鸟还能让她生发出熟悉的感觉。
“你果然还在啊。”大约在三年前,也是梅雨降下的五六月份。雨师正坐在亭盖边缘,一言不发地望着远处大路旁停放已久的机械出了神。
这声呼喊从身后的稻田传来,叫出了某些令人无比怀念的风景。她转过身来,打着一把带有方格花纹雨伞的青年不知何时就已站在亭下。
“不要动哦。”他一手撑着伞,一手将精巧的相机拿在眼前,此时此刻的图景就这样被记录下来。
“拍得到吗?”雨师认出他就是送自己雨衣的那个人类小孩,几年前的两人相遇的场景仍是历历在目。
“失败了。”一改那时候的平淡,青年的面无表情中可以读出深深的失望与遗憾,“都过了这么多年,相机还是一样的不中用。”
“这碍什么事。”雨师像片枯黄的树叶一样落下来,飘洒下来的雨点滴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话说你长得可真高呢,这才过去多久。”
“六年还是七年,都足够我读完中学了——不过对你而言应该很短暂吧。”青年打量着雨师,那一成不变的外貌和声音多少有些令人震惊,不过想来她既然是神仙,那这应该也不算什么。
“那当然。”雨师拍了拍胸脯,“像你这样的小孩我可都见过一代又一代了。”
“不过嘛。”不等青年作答,她又小心翼翼地向其问道,“我感觉这里越来越冷清了,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他们了。”
“他们?”
“就是那住在这儿的人。”
“说的不错。”青年思衬了片刻,“大概都定居在外地了,土地也承包了出去——不过应该还有回来祭祖的人。”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雨师如同泄了气一般,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因为洪水吗?所以才想跑得远远的吧。”
“大概没有这么简单。”青年选择跟雨师站到一边,将半边被伞遮盖住的天空递给了她。全世界的雨都似乎落向两人所在,用这样笔直端庄的姿势站立于此颇有一番守望的味道,对于长久居留在此地的雨师来说是如此,对于离家多时的青年也是如此。
“饥荒、洪水、战争,无论经历了多少,这片夹在丘陵和大河之间的小小土地总是不会被人抛弃。对于这件事,你活了这么久,总该比我清楚。”
“是啊,因为你们人类热爱这里、热爱土地、愿意把自己奉献给......农业——在几十年前,我听到有个似乎很出名的诗人这么说过。”雨师回想道。
“站着说话不腰疼。”青年呼出的气息在阴雨中依稀可见,“不是因为有田地和河水可用谁愿意待在这里,不是因为祖上葬在这里谁还愿意回来。
“时代在变,大家都不愿意像祖辈一样这一生都被困在稻田里、被困在堪称一无所有的边缘村落,希望能有更高的收入、更好的生活条件——只能说大家都在时代的大浪里被迫随波逐流。”
“原来这样。”困扰雨师多时的问题终于自他口中得到答案。
“这碎裂的地块恐怕今后也难供机械使用,再过几代人,大概谁都不会想起这里了吧。”青年转头看向雨师,后者才发现他的眼睛似乎眯得厉害,“‘雨师亭’至少不会拆掉,不过也会被撂荒的林地盖住......”
“你也不回来了吗?”雨师出口打断他的话。
“偶尔,但肯定不会费事跑到稻田这来。”青年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又在用力地揉着眼睛,“而且.....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长大了,我总感觉你变得更透明了——也许再过几年我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看不见、听不着你吧。”
雨师默然。
“只不过那些相机产业是在吃干饭吗?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拍到你。”他心中的恼怒似乎在此刻迸发出了点苗头。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也没人会想这些。”
“哎。”他将那声叹息留了一路,挤弄着如虫蛇般扭曲起来的眉眼,似是想要压抑住某些情感,“我得走了,你要走吗?”
“不了。”雨师说道,目送着那柄雨伞消失在雨幕深处。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声响温柔的梅雨又在淅沥沥地落,雨师坐在亭檐边缘一言不发地四处张望,直到曾被她捉到手的一只灰黑雀鸟顶着雨点扑簌簌地落在亭子里。
“那个看雨的孩子他不来了。”雨师冲着天空自言自语,在愈发寂静的这片土地上都显得有几分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