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立冬一到,外面的风就变成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子。出门在外,只要有一小块皮肤没有衣服挡着,保准儿让风刮得全身透凉。在黄土高原,气候完全跟着节气走。从冬到夏,每到一个节气,气温就升一个台阶;从夏到冬,每到一个节气,气温就降一个台阶,准准的。街道两边的下水道总有附近的人倒脏水,这时候都冻成了冰。有放学回来的孩子们走到冰上,一个个都滑倒打着旋儿,笑成一团。地上偶见有人吐的痰,也变成了一小块墨绿色的冰,看着叫人恶心。房檐上吊着一串串冰凌子,走在下面也不用担心掉下来,结实得很。即便在中午,阳光也是惨白惨白的,一点儿零星的热量都被呼呼的风刮跑了。
我和奶奶躲在屋里的暖气片上烤手。边烤手边从暖气上面的窗户往外看,其实外面只有一个小院子,再往外就是隔着一个窄窄走廊的砖房的后墙。本来从隔壁院子里还伸过来一颗枣树,这个时候连叶子都落尽了,只剩下一树冻得张牙舞爪的枯枝。间或有一两只麻雀飞来停在树枝上,停不了两三秒就又被冻走了。
下午五点左右是送暖气热水的时间,一到点儿就听见暖气管道里有节奏的流水的声音。奶奶一听这个声音就去做饭了。我跟在奶奶身后,在不大的家里晃得团团转。晚上一般都是小米粥。烧水,下米,再回到暖气片上等着饭熟。我们那里同龄的小孩子少,我的童年就在日复一日做奶奶安静的跟屁虫中度过了。
奶奶的身体是很硬朗的。后来一直到85岁走路才开始用拐杖,吃饭总能吃一大碗,耳不聋眼不花,背也不驼。见过的人都说奶奶身体好。但她早年抽烟,所以最后是得肺癌去世的。86岁时突然病倒一个月,然后在我高考前两个月走了。
我印象当中的奶奶不是那种慈眉善目的没牙老太太,奶奶的牙一直很好。哪怕到了老年皮肤松弛,我还能依稀感觉到奶奶的脸应该是有棱有角的,是挺直的,坚毅的,不容侵犯的。她的两侧嘴角向下(我爸爸和我也遗传了这个不太好看的特质),总让人觉得她在生气。右眼的下眼皮上长了一个瘊子,还好一直没有往大长,不太影响视力。她的一头花白头发总是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再在耳后别一个黑卡子。半上午和半下午没事的时候,奶奶就在家里背着手走来走去消磨时间。偶尔被我缠着打两副扑克牌,但最终总是因为花样太少、打牌太无聊而不得不停止,然后继续边烤手边看着窗外等着爸妈回来。
2
爸妈的感情一向不太好。打我记事起,他们就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任何小事都能激怒他们脆弱的神经,然后引发一场让周围十几家邻居轰动的大战。
当时我们家住着小二楼,我和爸爸妈妈住在楼上,奶奶住在楼下的卧室。早晨睡醒的时候,总能看到妈妈悄悄走到楼梯口听楼下奶奶和爸爸说话,听一会儿就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回来。平常只要我和妈妈在楼上,爸爸和奶奶在楼下,妈妈就会悄悄走到楼梯口听爸爸和奶奶在说什么。妈妈总觉得奶奶和爸爸在密谋对她不好,但我那时总觉得妈妈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杯弓蛇影。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下楼来,走到一半就清晰地听见奶奶和爸爸确实在餐厅里说着妈妈的不是。我抢白了两句,被爸爸一吼,就不敢说话了。当时偷眼瞧了奶奶一眼,她傲娇地把头一抬,翘起二郎腿,悠闲地喝了一口白开水,丝毫没有要哄哄我的迹象,似乎还对爸爸训斥我感到很得意。
我一直都知道,奶奶是重男轻女的。只是那次,她终于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了。
终于有一天晚上,爸爸妈妈的怒火达到了顶峰。他们因为关灯的问题又吵了起来。我以为他们仅仅是吵两句也就罢了,没想到爸爸竟然理直气壮腾地站起来,两步走到妈妈面前,拿起桌上的搪瓷水杯朝着妈妈头上狠狠砸去。我惊呆了。妈妈没有哭泣和惊呆的余地,只能用尽全力抵挡疯狂的爸爸的无理取闹。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那间闪烁着昏黄灯光的冷冰冰的屋里,回荡着我的哭喊。哪怕我喊破喉咙让爸爸不要打了,他依然大睁着猩红的双眼,挥舞着有力的大手,朝着弱小的妈妈吼着打着。十几分钟过去,坚强的妈妈抵挡住了爸爸的进攻,她穿好大衣,跑下楼去,消失在夜色中。
整个过程当中,奶奶都没有上楼来。甚至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我知道,她就是那个幕后大boss,而爸爸就是她有力的打手。
妈妈走后,爸爸也跟着出去了。折腾到后半夜,爸爸终于从姥姥家把妈妈接回来。后来爸爸妈妈几次走到了离婚的边缘,多亏有好心讲理的邻居和亲戚劝说,才阻止了悲剧的发生。爸爸有奶奶撑腰,好几次都还想动手,鉴于几个舅舅的威严,他只好不情不愿地收手了。
我一直都没有见过奶奶直接和妈妈动口,有旁人在时,她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清高样子;只剩她和爸爸时,她就是一个咬牙切齿的司令员,恨不能用各种方法置爸爸妈妈的婚姻于死地。对我,也总是淡淡的,冷冷的,远不如对姑姑的儿子热情。
妈妈在无奈之下,听从了朋友的建议,让奶奶单独住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果然,家里很快风平浪静了。一直到奶奶去世,爸妈的矛盾都少了很多。
3
奶奶走得很快。从生病卧床到去世只有半年时间。那半年我上高三,每天晚上十点多回去奶奶就睡了,早晨走的时候奶奶还没醒。一直都是爸爸妈妈在照顾奶奶。只要有时间,爸爸就让我和奶奶多说几句话。以前那个厉害的奶奶不见了,换之以坐起来都艰难的虚弱的身体,眯缝着的双眼,无力的双手,越来越模糊的视线。由于功课要紧,那半年没和奶奶说了几句话,奶奶就走了。
突然有一天晚上回来,发现小区的拱门上扯了一条白布,还搭了一个灵堂。晚上光线暗,看不清灵堂里的照片是谁,我猜应该是奶奶。可是自己家门上并没有帖白布,后来才知道,是邻居一个奶奶那天去世了。不过第二天,我的奶奶也去世了。
到家之后,看到床上的奶奶穿好了寿衣,脸上蒙着一块红布,朝天躺着。床前放了一块小香几,放着几盘水果,供着香。给奶奶磕了几个头,我想去摸摸奶奶的手,姑姑不让。当晚,奶奶就被装殓起来了。爸爸一下子像老了几十岁。出殡的那天,爸爸拄着木杖被人搀扶着走在最前面,哭成了泪人。我和姑姑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的二表哥抱着奶奶和爷爷的遗像走在爸爸后面。再往后就是吹吹打打的乐队,和哭成一片的女眷。没有了奶奶的支撑,爸爸的身形虚脱了很多。很多人都说爸爸是个大孝子,但是他的孝,直到奶奶去世,都没能让他完全独立、清醒过来。
四月份的黄土高原虽然还不是很暖和,但比起冬天毕竟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