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悲剧。我的周围是无边的黑暗,但是我并不孤独,并不绝望。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能看见那一股生活的激流在动荡,在创造它自己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
2.风刮得很紧,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四处飘落。左右两边墙角各有一条白色的路,好像给中间满是水泥的石板路镶了两道宽边。
3.街上有行人和两人抬的轿子。他们都不过风雪,显出了畏缩的样子。雪片愈落愈多,白茫茫低布满在天空中,向四处落下,落在伞上,落在轿顶上,落在轿夫的笠上,落在行人的脸上。
4.风玩弄着伞,把它吹得向四面偏到,有一两次甚至吹得它离开了行人的手。风在空中怒吼,声音凄厉,跟雪地上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古怪的音乐,这音乐刺痛行人的耳朵,好像在警告他们:风雪会长久地管制着世界,明媚的春天不会回来了。
4.已经到了傍晚,路旁的灯火还没有燃起来。街上的一切逐渐消失在灰暗的暮色里。路上尽是水和你。空气寒冷,一个希望鼓舞着在僻静的街上走的很吃力的行人——那就是温暖明亮的家。
5.路中间已经堆积了落下来未融化的雪,望过去,白皑皑的,上面留着重重叠叠的新旧脚迹,常常是一步踏在一步上面,新的掩盖了旧的。
6.雪已经住了,风也渐渐减轻了它的威势。墙头和屋顶上都积了很厚的雪,在灰暗的暮色里闪闪地发亮。几家灯火辉煌的店铺夹杂在黑漆大门的公馆中间,点缀了这条寂寞的街道,在这寒冷的冬日的傍晚,多少散步了一点温暖与光明。
7.街灯已经燃起来了,方形的玻璃罩子里,清油灯的光在寒风中显得更孤寂,灯柱的影子淡淡地躺在雪地上。街中寥寥的几个行人匆忙地走着,留下一些脚印在雪地上,就默默地消失了。深深的脚印疲倦地睡在那里,也不想动一动,直到新的脚来压在它们的身上,它们才发出一阵低微的叹声,被压碎成了奇怪的形状,于是在这一白无际的长街上,不再有清清楚楚的脚印了,在那里只有大的和小的黑洞。
8.有着黑漆大门的公馆静寂地并排立在寒风里。两个永远沉默地石狮子蹲在门口。门开着,好像一只怪兽的大口。里面是一个黑洞,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谁也望不见。每个公馆都经过了相当长的年代,或是更换了好几个姓。每一个公馆都有它自己的秘密。大门上的黑漆脱落了,又涂上新的,虽然经历了这些改变,可是它们的秘密依旧不让外面的人知道。
(二)
9.风止了,空气还是跟先前一样的冷。夜来了,它却没有带来很黑暗。上面是灰色的天空,下面是堆着雪的石板地。一个大天井里铺满了雪。中间是一段垫高的方形石板的过道,过道两旁各放了几盆梅花,枝上积了雪。
10.堂屋里灯光昏暗。左右两面的上房以及对面的厢房里电灯燃得通亮,牌声从左面上房里送出来。四处都有人声。天井被雪装饰得那么美丽,那么纯洁。觉慧昂着头东张西望,心里异常轻快。他想大叫,又想大笑几声。他挥动手臂,表示他周围有广阔的空间,他的身子是自由的,并没有什么东西束缚他,阻碍他。
11.这些话一字一字地送进了觉慧的耳朵里,非常清晰。他们像鞭子一样地打着他的头。他的脸突然发起热来。他感到羞愧。他知道那个少女所受的责骂,都是他带给她的。她的妹妹的态度引起了他的反感、他很想出来说几句话替鸣凤辩护,然而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拉住他。他不作声地站在黑暗里,观察这些事情,好像跟他完全不相干似的。
12.这张美丽的脸上总是带着那样的表情:顺受的,豪不抱怨的,毫不诉苦的。像大海一样,它接受了一切,吞下了一切,可是它连一点吼声也没有。
13.这时候一张面庞在他的眼里显得更大了,顺受的、哀求的表情显得更动人。他想安慰她,给她点东西。可是他想不出他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他无意间想到了她的命运。他明白她的命运在她出世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许多跟她同类的少女都有了这样的命运,她一个人当然不能是例外。想到这里,他对于命运的安排感到了不平。他想反抗它,改变它。忽然他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奇怪的思想。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又哑然失笑了。
14.他说到这里气得更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却又说不出来。事实上使他动气的,并不是他的哥哥。还有一个另外的原因。这就是那张带着顺受表情的少女的面庞。他觉得他同她本来是可以接近的。可是不幸在他们中间立了一堵无形的高墙,就是这个绅士的家庭,它使他不能够到想要的东西,所以他更狠它。
15.他们两个都掉头去看她,她那双美丽的大眼里射出来一股忧郁的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里荡漾。她平日活泼的姿态看不见了,沉思的、阴郁的脸部表情表示出她内心的激斗。他们第一次看见她的这种表情,马上就明白了是什么东西在苦恼她,她说的不错,她的处境比他们的更困难。她的忧愁的面容因为不常见,所以比平日欢乐的姿态更动人。这是他们有了一种愿望,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只为着使这个少女的愿望早日实现。但这个愿望是空泛的,他们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他们只觉得这是他们的义务。
16. 夜死了。黑暗统治着这所大公馆。点灯光死去时发出的凄惨的叫声还在空中荡漾,虽然声音很低,却是无所不在,连屋角里也似乎有极其低微的哭泣。欢乐的时期已经过去,现在是悲泣的时候了。
17.人们躺下来,取下他们白天里戴的面具,结算这一天的总账。他们打开了自己的内心,打开了自己的“灵魂的一隅”,那个隐秘的角落。他们悔恨、悲泣,为了这一天的浪费,为了这一天的损失,为了这一天的痛苦生活。自然,人们中间也有少数得意的人,可是他们已经满意地睡熟了。剩下那些不幸的人,失望的人在不温暖的被窝里悲泣自己的命运。无论是在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两个不同的面目,为着两种不同的人而存在。
18.在奴婢室里,一盏瓦油灯惨淡地发出微弱的亮光,灯芯上结着一大朵灯花,垂下来,烧得发出叫声,是这间屋子显得更黑。
19.这一笑并不能减轻她的心上的重压。黑暗依旧从四面八方袭来。黑暗中隐约现出许多狞笑的脸。这些脸向她逼近。有的还变成了怒容,张口向她骂着。她畏怯地用手遮住眼睛,又坐了下去。
20.风开始在外面怒吼,猛烈地摇撼着窗户,把窗格上糊的纸打得凄惨地叫。寒气透过了糊窗纸。屋里骤然冷起来。灯光也在颤抖了。一股寒气从衣袖里侵到她的身上。她又打了一个冷噤,便放下手,又向周围望了一下。
21.这时候什么都没有了,两个大字不住地在她的脑子里打转,这就是大小姐生前常常向她说起的“薄命”。
22.这两个字不住地鞭打她的心,她在被窝里哭起来。声音很低,她害怕惊醒别人。灯光又渐渐地黯淡下去。风在外面高声叹息。
23.沉重的锣声在静夜的积雪的街中悲怆地响着。两乘轿子跟在锣声后面,轿夫的脚下得很慢,好像害怕追过锣声就会失掉这个庄严的伴侣一样。但是走过了两条街以后,锣声终于转弯去了,只剩下逐渐消失的令人惋惜的余音,在轿夫的耳朵里,在轿中人的耳朵里。
24.虽然寒气包围过来,冰冷的雪刺痛他们的穿草鞋的赤脚,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他们走着,平静地、有规律地下着脚步,有时候换一换肩,或者放下一只手在嘴边呵一口热气。热血渐渐地循环遍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背上甚至出了汗,开始打湿了身上穿的旧的薄的棉短袄。
25.琴跟她的母亲相反,她异常兴奋。她想着不久就要发生的、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件大事。那件大事正像一个可爱的东西似的放在她面前,光彩夺目。她决定拿它,但是她又知道她的手伸出去就会被人阻拦,她还不能确定她是否就可以把这件东西拿到手。她决定要拿它,虽然决定了,但是她仍有一点对于失败的顾虑。所以她还有些胆怯,她还害怕伸出手去。于是复杂的思想来到她脑子里,使她时而高兴,时而犹豫。她并不注意到周围的一切。她沉溺在自己的思想里,一直到轿子进了大门放在大厅上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