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32岁的时候,我终于结婚了!
在举行婚礼的那一刻,我以为我真的要解脱了,这么多年无休止的相亲记,终于可以剧终了。
婚礼的当天,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也穿上了西装,打上了领带,成了村里人心目中的焦点。我开心极了,我一开心,就收不住鼻涕,在我低头的那一瞬间,它居然像清水一样落在了我的黑色皮鞋上,我挪开脚,抖了抖,心里暗想,多亏没落在我的新西服上,我赶紧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已经被我揉成一团的卫生纸,抹了一把鼻子,随手一扔,然后收了收僵在脸上的笑容,心想可不能再流鼻涕了,因为纸已经被我扔掉了,新娘也马上回来了。我得尽可能的保持相对帅气点的姿态,尽管我依旧还是坨着个背,像是背上有个锅,我要尽可能让我的锅变的小一点,让我的个子看起来高大一点,这样才可以赶上我新娘子的身高。我应该在早晨去理发店洗头收拾造型的时候,让化妆师给我抹点粉,让我显得白一点,再画个眉,让我显得威武一点,最重要的是问问化妆师,有没有一洗白,把我的牙齿洗的白白的,可是这一切我现在才想起来,该怎么办,突然我变得好焦躁。
我开始在酒店的大厅里来回踱步,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头,依旧残留着鼻涕的痕迹,我觉得自己的形象糟糕透了。
“新娘子回来啦,快出来迎接新娘子。”主事的总管朝酒店里大喊一声。我的心随之一震。我的形象还没有收拾好,该怎么办,怎么办?我加快了脚步,来来回回踱着,内心深处充满了对自己的苛责。这时二叔拖着父亲,着急忙慌的撞过来,我看到父亲那张因为愤怒和焦急即将失去平衡的脸,好像各个器官都要跳出那张纹理脉络深刻的脸,来给我一巴掌一样。父亲用他那近乎是撕裂的狂吼对我吼道:“快去接新娘。”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了,我们父子所在的方位,惊喜的看着我们这里要上演什么大戏。人总是喜欢看热闹,就好像热闹从来都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父亲从来没有过那么大的嗓门,每一个字从他嘴里迸出来都像极了我在山里放羊对我的羊群大喊,让它们回来一样,震耳欲聋。
我急匆匆整了整衣服,拉了拉领带,挺了挺胸,飞一样跑了出去。我站在酒店门口,我看到我的新娘,穿着白纱,头顶红色的盖头,拿着一束假玫瑰,定定的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低着头,用一只手拽着另一只手套上的线头。
那一刻,我以为她是温婉的淑女,看起来那么动人。
表哥轻轻打开车门,伸手抱起我的新娘,朝酒店走进来,我开始在心里嘀咕,村里居然有这么个让人心生怨恨的习俗,为什么是哥一辈要抱自己的新娘,还没怎么呢就被占了便宜。表哥把我新娘放在红毯的一端,我走上前去,和她并肩站在一起,我斜眼看到了她的眼睛。
主婚人用他那开阔的嗓门喊道:“来宾们,抓紧时间就坐,婚礼仪式马上开始了。”
“今天是公元二零一七年,七月七日,我们欢聚在这里,共同见证王强和白君枚的新婚典礼。”
台下掌声不断。
有人围在红毯的两侧,拿着婚礼的礼花,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好像电视里的场景,我心里暗想,我王强,从小放羊长大,还会有这样的婚礼,社会发展的太好了。
“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有请两位新人,携手走过红毯,走向他们幸福的一生,他们自相亲认识,如今走向婚姻,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希望他们今生今世和和睦睦、相亲相爱。"
台下又一片掌声。
我心里好激动,这比电视上还要让人感动,突然发现我好像没有那么的在意自己还没有收拾好的形象了。
“下面,开始拜天地……
拜高堂……”
我看到父亲拖着他那条已经不太灵便的腿,一瘸一瘸,穿着一套已经泛白的灰色中山装,走向我们,头顶的几根白发好像触电一般触在头顶,突然竟有些心酸。父亲坐在那把椅子上,我在主持人的指挥下重重向我的父亲拜了三拜,我抬头,看到他那张不平衡的脸突然又恢复正常了,各个器官都回归原位,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脸颊上好像有两行清泪,他看起来好像突然放松了,横亘在脸上十多年的紧绷感好像突然坍塌了,他的脸看上去更加老了,皱纹更深了,好像铁犁在田埂上留下的一条条深深的沟壑,需要用铁锹和更多的土才能将它填平。
我是父亲一手养大的,我的母亲因为生我难产死了,当时我的奶奶,用她那几近疯狂的恳求,要求我的爸爸保小孩。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我的妈妈却永远的离开了。
“我们的新郎有什么想要对自己父亲说的吗?”
“爸,你终于可以解脱了,我有媳妇了,我们会好好在一起过日子的。”
我看到台上的父亲,用他那满是老茧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然后激动地说:“好!”然后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走下台去。
“最后是夫妻对拜,请两位亲人相对而立。”
我转过身,面对我的新娘,我惊讶地发现她居然没有化妆,只隐约看到抹了一层薄薄的的粉,我心里诧异极了。每一个姑娘结婚那天,不该都是盛装打扮,光鲜靓丽的吗?她为什么没有化妆,居然连口红都没有涂。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显的更白了,眼睛无神的盯在手里的玫瑰上,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一丝生气,我的心突然变的有点害怕。我开始在心里胡乱地思考,回忆,拼凑,想着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的打扮,她的言谈举止,她的家,关于她的一切都在脑海中开始回放,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突然想起那天在集市里,父亲说要买一个给婚房门上挂的门帘,让她挑选,结果她挑了一个白底蓝菊花的门帘,父亲说买红的好,多喜庆,结婚嘛,红的好。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拽着那条白色的门帘,瞪着眼,不耐烦的说:“我就要这个白的。”父亲再没说什么,转过身默默地走了。这一幕 突然让我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不正常,我的心开始胡乱的猜测,莫名的恐惧感侵袭一身,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送去洞房,至此王强和白君枚的婚礼圆满结束,祝他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台下掌声不断响起。我拉着她的手,走下台去,她没有说一句话,任由我拉着。周围的人围了上来,他们用像猎户捕捉猎物时一丝不苟的眼神,打量着我和我的妻子,此刻我的心是不安的,我仍旧在这样那样的臆想中徘徊,我甚至惧怕有人会发现新娘哪里不对,来佐证我的猜测。我甚至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说你看王强能娶这么个媳妇,是她的福气,你看这媳妇浓眉大眼的,个子又高,配王强足够了,只是这大喜的日子怎么能不化妆呢。听着各种各样的评头论足,我只想加快自己的步伐,我好想婚礼快点结束,这样就不用在意别人审视和打量了,我好害怕,他们看的久了会觉察到什么,我甚至想出一个无理的要求,等会给宾客敬酒的时候,干脆我一个人来好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大结婚的媳妇不露面,好像更奇怪,可是该怎么呢?我又陷入了深深地焦虑中。我总是想要自己的一切都能看上去好一点,尽管我的世界依旧很荒凉,人总该有愿望吧。
“强子,快带媳妇出来敬酒。”我听到父亲在门外大喊。
我随声附和着:“来了。”
我看着她,她依旧一动不动,没有说一句话,突然我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我突然觉得心里宽慰了。我激动的对我的妻子说:“咱们出去敬酒,你就像现在这样不要说话,跟着我,我去哪里你去哪里,你只要笑,你知道了吗,不要说,只要笑。”她抬起头来,用她那大却无神的眼睛盯着我,重重的点了点头。我放心的领着她出去了。
她果真按我说的做的很好,亲戚朋友们都满意的笑了。我也如释重负般,我仿佛感觉到自己背上的锅,真的变的又小又轻,我的个子也突然变高了。
婚礼很快便结束了,很多村上的人都吃完饭离开了。留下的只有亲戚,都坐在一起,高兴的宽慰着父亲,终于可以放宽心了,强子成家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是父亲的心病,从出生到现在,整整32年,父亲对我爱恨交加。从奶奶逼着父亲保小孩那刻起,他对我的恨意就出生了。听奶奶说,我小时候长得很俊俏,集中了爸爸妈妈的优点,只是那时候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父亲在木材厂做工,我时常跟着父亲去木材厂搬木材挣钱,那时候我才六岁,被结实的木材压弯了腰身,渐渐成了驼背,身高也似乎停在了那个年纪。那时候父亲是喜欢我的,因为他觉得我很懂事,并且能够为家里分担了。后来我去村上的中学读书,同学们都嘲笑我,说我家做饭是不是不用买锅,我非常的生气,和他们打了一架,我赢了,他们都打不过我,因为我力气很大,我虽然打赢了,可又成功地被学校开除了。之后,父亲就买了很多羊,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去牧羊,让我的羊群吃饱,长大,然后繁衍,有更多的羊群,在生活窘迫的时候卖掉一两只,自从我有了羊群之后,家里的条件好像改善了很多,我为此感到高兴。我暗想我要让我的羊群扩大在扩大,成为村上最富有的人。让瞧不起我的人都对我刮目相看。
现在我终于结婚了,我很为自己高兴,我以为我的人生快要圆满了。
然而婚礼晚上的洞房花烛夜,我的妻子却发狂了。让闹洞房的人都惊呆了,原来王强娶了个疯子。村上的人指指点点,不欢而散。
我绝望的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她拼命的砸东西,大喊大叫,我看到她把自己的新衣服撕成碎片,然后又把还连在一起的碎片用剪刀剪掉,露出她白净的皮肤,她已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嘴里不停地在嘟囔着:“我结婚了。”她说的越来越快,后来都听不清她再说什么了,可她还是没有停止。我呆呆的坐着,低着头,这一刻,我仿佛觉得我的一生快要到头了,我始终逃脱不了这苦难,我还要在这苦难里行多久,我的出生伴随着母亲的死,我身高矮小却还要背负着一个锅,如今又要再背一个疯子,而我却仅仅是一个牧羊人,我没有其他的本领,可以挣到钱,去治病,去生存。痛苦只和贫困潦倒的人在一起,然后越来越痛,越来越穷。
我在沙发里窝了一夜,在绝望的梦里挣扎了一夜,我多么期待,我人生的曙光啊,我在别人的嘲笑中长大,如今在添一个笑话,我注定一生都是别人的谈资,笑点。
一束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看到她站在我的身边,叫我吃饭了,她笑了,笑的那么好看,我仿佛做梦一样,我惊的立马坐起身来,沙发的后背撞到了我背上的锅,我差点掉在地上,她扶了我一把,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这一刻的心情,她好像没事人一样,又恢复正常了,我看着她,她依旧笑着,阳光照在她身上的红裙子上,美丽极了。她笑着说:“我做好了饭,爸爸在等我们吃饭。”我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拿过我的拖鞋放在我的脚边,帮我穿上,拉着我起身,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才是昨夜的那个疯子。
我们一起吃了饭,父亲只是说,都多吃点,枚枚做的饭好吃。她咧着嘴笑了,低着头,偷偷地抬头看我一眼。这一刻我的内心是多么的煎熬,我真想狠狠的打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一下,来思考一下到底什么时候的她才是真实的她。
饭后,她端起碗筷去收拾了,我偷偷的问父亲:“君枚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你是不是骗我?”父亲低着头,抽着他用报纸卷的老旱烟,一言不发。
我知道父亲是默认了,君枚确实是有病,是我没有察觉,我只看到了她比我稍微优越的外形,而忽略了更重要的东西。
我拖着自己疲惫的身躯,来到羊圈,看到我的羊群,朝我发出咩咩的叫声,一声接一声,一声更胜一声,最后群体开始咆哮。我打开圈门,它们疯一样的跑出去,奔向大山,我拿起羊鞭,跟在后边,内心深处充满了对父亲的恨。
我在山里呆了好久,我看到太阳已经落入西边的山头,天和山连在一起,都红彤彤的,看起来暖暖的,而我却感觉丝丝凉意。我根本不想回家,我的羊儿都吃饱了,都蜷缩在一起,静静地呆在我的身边,等着我把它们带回家,它们好像也感觉冷了。我恍惚的站起身来,对它们说,走,回家去。
迎着落日的余晖,我肩扛着羊鞭,没落的走着,我看到山坡的那边,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朝我招手,那是我的妻子,在落日里,这身红裙子让她显得格外的妩媚动人。我的心突然有那么一丝丝怜悯和动容。我加快了脚步,我的羊群也跟着我走的更快了。
我走到了她的身边,抬头看着她,她还是那么美,比结婚的那天美多了。她伸手拉着我的胳膊,和我并列走着,笑着说饿了吧,我做了红烧肉,赶快回家吃饭吧。这一次我突然觉得幸福了,从来没有人问过我饿不饿,奶奶在世的时候太穷了,总说饿了就再饿一饿,一会就不饿了,我觉得凄凉,现在我突然感觉幸福的味道好舒心,让我几乎没有勇气和它疏离告别。我贪恋这样从来没有过的幸福错觉,以至于忘记了村里人的嘲讽,忘记了对父亲的恨意。
回到家,她嘱咐我洗手,把饭菜端到我面前,温暖的说:“快吃吧。”我看着她,竟看到了她眼里泛起的一丝疼惜,像奶奶对我那样,却有不像奶奶,或许这是母性的光辉,只是我从来不知道母亲的爱是什么。君枚的眼睛里充满了爱的味道,她的眼睛居然看起来有光彩了,那么耀眼与夺目。我低下头,吃着她为我做的红烧肉,眼里嘴里都是酸涩,已然品不出肉的味道了。
我的内心比婚礼的当天还要焦灼不安,这份焦灼里容纳了太多的委屈悲愤,夹杂着陌生的幸福味道,还有对人生的怀疑。
天很快暗了,山里的夜晚,显得格外的宁静,静的让我有些害怕,她依旧拉着我的胳膊,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也好安静,我突然焦灼的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个夜晚,在我婚礼的第二天夜晚,我突然想逃离,我拿开她的手,她诧异的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看到她眼里竟闪现着失落的泪光,我犹豫了,轻声的说:“我去上厕所,回来咱们睡觉。”她笑着点着头。
这一夜,她居然没有发疯,很正常,充满了女性的柔美与妩媚。
晨起,她在床头给我放了一杯热水,我突然觉得她好贴心,她依旧做好了饭,吃过饭,她说我要和你一起去山里放羊,我抬起头看着她,我没有发现,她有任何的异样,我鬼使神差的答应她了。父亲看着我们,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拉着我的胳膊,我用羊鞭驱赶着我的羊群,她突然嘴里哼起了“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的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那么的动听,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这一次我又为她动心了,尽管她是个疯子,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疯。我也一样为她着迷。这是我第一感觉到心跳的声音,我的心居然为她加速了跳动,我享受她带给我的种种美好的刺激,我贪恋她给我的温柔。我突然有种想要保护她的错觉,我拉起了她的手,她开心极了。我的心里的种种焦虑仿佛突然消失不见,我跟随自己的内心居然笑出声来,她看着我,我看着她,那一刻我感觉世界是幸福的,甜蜜的,像是做梦一样。我的羊群咩的叫了几声,好像是在为我祝福。
回家的路上,村里的吴婶跟我打招呼,她笑的那么夸张,目不转晴的盯着我的妻子,我知道她在看什么,他想验证一下别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君枚很有礼貌的笑着,和她说话。吴婶的希望落空了,君枚她没有发疯,她没有看到我们的笑话,讪讪地走了。回到家,她开心的去做饭了,我站在厨房的门口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内心说不出的难受。现在的她和那天晚上的她,判若两人,我觉得自己喜欢上了现在的她,想和她好好过日子。我要打破村里人对我们的嘲讽,我要让他们看到我妻子现在的模样,她比任何一个村里的女人都要美。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君枚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已经忘记她发疯的样子,也忘记了对父亲的恨和他那意味深长的笑。村里的人也好像忘了君枚那晚的样子,他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她善良,热心,能干。吴婶说君枚像极了我母亲年轻时的样子,我很好奇,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甚至连照片都没有。
那晚君枚对我说,我们要个孩子吧,我看着她说好。
君枚很快就怀孕了,我带着她去县里医院做产检,她走到医院门口,死活都不进去了,我不知道她怎么了,早晨走的时候明明说好的,她答应我去做个全面的检查。我拉着她的手,看着她,我突然看到了那晚她那可怕的呆滞的目光,我突然害怕极了,我想着那晚她的样子又重现在我的脑海里,原来一年多了它还藏在我记忆的最深处。她依旧保持那种状态呆呆的站在医院门口,一动不动,我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响,她的手在我的手心里越来越湿,她的表情也越来越僵直,那双眼睛里的神采突然消失殆尽,只留下空洞和呆滞。我突然想带她回家,不去产检了,尽管我们的孩子已经快七个月了。我拉了拉她的手,往回家的方向走,她用力挣脱了我的手,跑了出去,我拉也拉不住,她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怀孕了,我看着她已经很不方便的身影,出现在马路的正中央,我害怕极了,我飞快地跑出去拉她,她却跑向马路的另一边,我叫她,她没有丝毫反应,我觉得她发病了。她一直在跑好像再找什么,我紧跟着她,救护车的声音好像听不到了,我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救护车,君枚就站在车后五十米的一个岔路口。我隐约觉得她的病好像和救护车有关系。她呆呆的傻站着,突然路口出现一辆大货车,我大喊着:“君枚,快跑。”她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依旧站在那里,我冲司机大喊招手,司机也好像是聋子是瞎子,我拔腿就跑,跑向君枚所在的方向,我听见救护车的警报声又响了,我看到君枚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向后倒退了两步,倒在了大车左后侧,救护车的警笛更响了,大车司机急刹车,我看到君枚已经略显笨重的身体倒在地上,一片血水里。我抱起君枚,往救护车上跑,医生在车上给她插了氧气,维持她微弱的呼吸,我看到君枚的脸变的狰狞又可怖,她的头在流血,她的下身在流血,好多好多血,我感觉自己就要昏厥,可我不能,我告诉医生保大人,一定救大人。我站在抢救室的门口,焦急的朝抢救室里张望,我请求上天可以怜悯我,然而并没有,医生推开抢救室的门,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他拂袖而去。我脑子一片空白,我跑到君枚的床边,我拉起她的手,好像还有温度,我向护士大喊,还有救,快救救她,护士用她那同情又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摇摇头。我看到君枚的脸越来越白,好像她的血已经流干了。
君枚死了,我们的孩子也死了,我的悲剧总是这样不停息。
我雇了一辆三轮车,上面拉着我,还有君枚的棺木和尸体。我撒了一路的纸钱,希望她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村里人看到后,伤心的哭了,吴婶哭着跑去我家,告诉了我的父亲。我看到父亲站在家门口,迎着我,三轮车停了下来,我痛苦的喊了一声爸,他摸着我的头,说都是命里注定的轮回啊!说完他突然笑了,笑的那么悲哀,那么凄凉。他靠着我的身体,我感到他苍老又加剧了,他轻地像是纸片。他看到君枚还圆滚滚的肚子,突然口吐鲜血,我赶紧扶着他,坐在门口的树墩上,他的脸看起来好像少了什么,往日的精气神好像被抽离了,他嘴角还残留着血的痕迹,他用他那已经深陷却还深邃的眼睛,看着我,对我说:“爸对不起你,我用一辈子来恨你,恨你妈,现在终于可以解脱了,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我迷惑的看着我眼前,这个感觉已经快要寿终正寝的父亲,我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我的心已经被撕成好几片,我已经没有任何心去思考了,我搀着他,站起来,我看着他摇摇晃晃、一瘸一拐地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我将君枚的棺木停放在侧房里,我在她的灵前,哭了三天三夜,我怨恨这世界的悲凉。
父亲只在第二天给我和君枚端了一碗热汤面,今天一天都没见过他露面。我推开父亲的房门,看到他静静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叫了一声爸,他没有应我,我再喊了一声,只听到了屋里的回音,我走进他身边,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是那么冰凉,我顺手摸到他的鼻子,已经没了呼吸。我吓的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吴婶听声,跑到我家来了,看到我的父亲也没了,她哭着说:“这么多年,他真的终于解脱了。”
我站起身来,替父亲整了整残留的几根白发,把他的手放平,我看到他的手底下有一封信。我打开信,看到了一个更可怕的故事,我感觉自己活得像是个玩笑,可悲又可怕。
强子:
爸走了,爸这一辈子都在为心底的仇恨而活,我看着你娶了一个比你妈还傻的疯子,我以为我报复成功了,可君枚的病好的太快了,我看着你们一天天好起来,君枚还怀了你的孩子,我一天天在苦痛里活着,我恨自己,恨你已经那么难看了,却还有那么美的君枚跟随。小时候故意让你背重物压迫你,让你变丑,我不想你长的像你亲爸那样英俊。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是我老婆和别人的孩子,我老婆为了生下你,难产死了,我的母亲以为你是我的亲生儿子,跪下来请求我保小孩,我怀着怎样的恨保留了自己妻子和别的男人的孩子,我不能生育,而我的妻子却怀孕了,我被戴了多大的一顶绿帽子,而且还要戴一生。你的母亲有抑郁症,她犯病时比君枚犯病还可怕,那年她犯病了,离家出走了两天,又回来了,回来后一个月她就怀孕了。我不知道他怀了谁的孩子,我不敢问她,我不能让她知道其实是我有病。她甚至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孩子,她正常的时候,常常问我,给我们宝宝取什么名字。我就在这样的煎熬里度过了我残破不堪的一生。我看着你渐渐长大,你小时候长的很好看,我很嫉妒,有时候有些心疼,我无时不刻在想着报复,我要给你娶一个和你妈一样的妻子,让你也走我的路,我做到了,这就是一个苦难的轮回,恨大于爱。
这一生我都在为恨而活,又在爱里挣扎,活得太累了,唯有死亡可以将我解脱。我走了,如果你恨我,可以任由我的尸体发臭变烂,床头柜的抽屉里,有我替孙子攒的奶粉钱,一万五千四百三十二元。
珍重。
我不愿相信信中说的一切,我感觉自己的脑子要炸开,所有之前让我焦虑的事情都在这封信中找到了答案,还圆了真相。我烧了这封让我感觉到耻辱的信,我拖着自己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父亲的房间,我看到羊圈里,我的羊儿对我叫着,这一生只有我的羊群爱着我。
我将君枚和那个我曾经成为父亲的人,埋在了同一个山头,我要他向君枚赎罪。我在君枚的坟前种了常青树,撒了各色玫瑰,我依然放不下她,我常常坐在她的坟前,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我的羊儿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