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一说,他的学校死了,他没有说谎。他看见学校像瓦楞纸一样折叠了,远远地,跪倒下去。在那里,那一方可以被他用手从视线中遮住的空气里,哧呼呼地弥散起柚赭色的浑圆颗粒,他能闻到顺着空气飞旋过来的一股股老橘子烂在果园里才会散发出来的特有气息。
想起自己的学校成了一个腐坏的老柑枳,他只想再去那里走走。他毕业了,小小的心无拘无束的。七天后,他从出生以来第99次去了校对面的那条小街,他记得很清楚。不出意外地,他遇见了哑巴。哑巴在自己家的水果摊上看着店,理一堆柠檬。哑巴见了他,笑了,露出了和被咬过的放久了的苹果颜色一样的一排牙。哑巴说,前天他爸爸出去了,要很久才会回来。哑巴只是口吃,阿一却喜欢叫他哑巴。
阿一走进水果店,走到里屋去,里屋里有一张床,床上躺着哑巴的母亲,哑巴的母亲起不来。阿一顶开门,被一股聚拢了又弥散开来的腥臭拧住了脱不出身来,他知道哑巴又忘换尿壶了。他把门虚掩着,去叫哑巴。
哑巴手脚很慢,在里头待了好一会儿。阿一趁着哑巴不出来,把一叠红纸塞在哑巴的一本本子里。他看了看街,光滑得崎岖不平的路面上一颗硬头硬脑的石子被嘶呼呼的风吹得跳动起来,一下,两下,又撞在一辆车的轮胎上,无奈地弹回去,跌得粉碎。他顺手捡起一只柠檬,把指甲嵌进去掰开,啃了起来。柠檬呲啦一声裂了,溅出黄稠稠的汁液。
哑巴终于走了出来。哑巴看见阿一不吃橘子啃柠檬,又把果子汁滴了自己一身,咯咯地笑了。他揪起一只柠檬,学着阿一的样子,也啃了起来。
阿一看着哑巴,像在看一只啃食的松鼠。他家里就有一只,受了伤、瞎了眼的,几年前被他捡回来,养着。那时候那只松鼠的眼眉上有好大的一块淤,就和现在哑巴一样。阿一说:“阿光又打你了?”
哑巴啃着柠檬,不说话。半晌,他把被撕成几片的柠子皮丢掉,用手握着半只滴滴答答的柠檬,抹了一把嘴,把柠檬汁摸得满嘴都是,又用蜡黄蜡黄的牙齿对着他,点点头。哑巴笑是因为他觉得丢人。
阿一不做声,伸手去触哑巴头上的那块淤,他知道平时阿光是怎么打哑巴的。
哑巴痛的呲牙,把头缩了回去。阿一望向里屋,又看了看那本本子,把眼眸垂了下去。他有些话要对哑巴说。
他说:“我要走了,去上中学。他们说,那是市里最好的中学。”哑巴看着他,一声不吭地。
阿一咬咬牙,接着说下去:“我可能不会再待在这个县了,不会再在这里了。”阿一几大口几大口喘着气,像哑巴小时候吹起来又瘪下去的气球。哑巴伸手去摸额头上的那块淤,摸着摸着,模糊了眼睛。
阿一怕哑巴哇的一声哭出来,咽了咽口水。“以后阿光再来找你,就……就躲着点。实在不行就往里屋里跑,把门锁上。别再去找他,他……他厌你!”
阿一狠心说出了最后三个字,把气喘的更急了。哑巴怔怔,眼泪还是流下来了,把嘴上的渍搅成了一团。
“还有最后一件事,就是,就是……我爸爸说,你爸爸可能要很久才回来……你白天就守着摊子,天黑了就睡觉,饿了就买点饭吃……别……别乱花钱……记得……记得翻翻桌上的本子……”
阿一忍不住了,背过身去,伏在地上,像被人拍着的一只掉皮的篮球,一起一伏,泪流满面。风又呼哧呼啦地吹起来,把整条街都弄疼了,最后撞进水果摊,把铺在地上的纸的一角撕起来,弄得柠檬滚得满地都是。柠檬一只一只的,跌摔着漫了一地,圆滚滚的,是初生的孩子的浊浊的泪珠。
口吃的哑巴吃力地张开嘴,呜咽着说:
“柠……柠……柠……”
麦冬
2018-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