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苏瑞雪不是他的真名。
他喜欢雪的程度超过了我的想象,可是此刻,他从头到尾,只顾着看倒映在杯中的月亮。
寒霜骤降,拨了两声,感觉琵琶弦木了些许。
我看着他的背影,长发未束,发尾随意地铺在地上,白衣胜雪,抬头望着月亮,没有看我一眼。
我只能轻叹:“客人来了,却不给酒喝,你本来有酒,也不说炒两个小菜,你分明是在装醉,良辰美景,你要如何过?”
瑞雪眼色朦胧,迷迷糊糊地说:“今天的月娥,穿的居然是红衣服,脸上的朱砂依然红艳,形状却不一样了,倒像是樱花痣。”
说完瑞雪敲敲自己的脑袋,自嘲地笑笑:“肯定是我眼睛花了。”
原来还没醒,他还把我当成月娥。
我只好无奈道:“《中秋名琴.歌皇舞后》,我是看了这一段才来寻你的。”
这一段戏,是他自己写的,自己演的。可是上座率很低,看过的人少,懂的人更少。
大部分的人都只是为了去看他——这个角色的戏子,而并非真的有人知道那段戏讲的是什么。
因为唱词太晦涩,因为剧情不够华丽。
也许也有人不能理解瑞雪的选择——上一世,他是天机皇子,继母和兄弟为了争夺皇位密谋杀害他,其罪当诛——他却自刎了。
他说:“众盼儿臣死,儿臣不敢不死。唯乞父皇量大宽宏,明辨是非,且饶御弟母子生死之罪。”
千万人都伤害你,最后你因为却怕惹人伤心,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既然天地都容不下我,又何必留在世上,为亲人平添苦楚。
我说:我是看了你的戏,来寻你的。
刹那间,呼吸都若停止。瑞雪举杯的手突然顿住,指尖用力,青色的杯盏映着惨白的手指。
我深吸一口气,因为——他总算转身正眼看我了。
月亮已经倾斜了许多,他放下酒杯,抚琴而坐,弹了几声。又倏而停止,起身而立。
他的心,动摇了几分。
“我还以为又是故人捉弄我,变成了红衣女子的样子。实在失礼。不知道姑娘是来自何处?”
他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知道,他其实想问的不是我来自哪里,而是我从哪里知道了他,看到了他演的戏。
夜已经过半了,环顾四周,景色惨淡,没有人影。我作揖,他回礼。尴尬沉默几许。
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我镇定下来,赞叹道:“纳兰公子,真的如传闻一般,才华横溢,文采斐然,音韵精通。今日小女子能见到真容,真是有幸。”
其实我该知道,这不是他想听的话。他听得多了,也听不出有没有诚意了。
瑞雪听了,轻轻一笑,我好像看到他眼角的失落:
“真容?纳兰和瑞雪,都是我,却又不是我,我扮演过无数的角色,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可是这天地间,每日流云浅过,沧海潮落,水灌忘川——真正的我,却是伶仃一人。”
他失落,也许是前一刻他真以为我是知己。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微笑,完全不失礼数。
我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个人,终于还是戴上了面具看我。他的心,比他的面容更冷。
苏瑞雪,待人向来礼貌有加,不管是对客人还是对仆人,都没有人能挑出他的毛病。这个人,被成为俗世里真正的天人,可是我知道,他越是礼貌,越是拒人千里之外。
这世间,在他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伊始,只道瑞雪并非真名,其慕雪之甚,却见自始只望杯中月。
霜露既降,琵琶弦重。
青丝被地,白衣胜雪,仰见明月,不曾侧眸。
余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主人假醉,如此良夜何?”
雪曰:“今者月娥,竟换红衣,朱砂依旧,却似樱花玉痣,定是瑞雪眼花。”摇首自哂之。
余曰:“中秋名琴,歌皇舞后,余自前来寻楼主。”
瑞雪举杯倏停,终于转身而正视。
月落无声,琴音铮铮,拨弦两声,悠然而起。
“我还道是故人,不知姑娘仙乡何处?”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予乃作揖,公子回礼。
余自赞叹:“纳兰公子,名不虚传,歌诗书琴妙绝,一睹真容,幸哉幸哉。”
瑞雪轻笑:“何为真容?纳兰与瑞雪,是我亦非我,幻影虽无数,沧海流云忘川,真容真我,伶仃一个。”
纳兰之笑,礼理有加。暗忖此人,定是面霜心冷。
苏字瑞雪,礼待世人,世中谪仙,拒人千里,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