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爷爷

   

图片发自简书App

 

      爷爷去世了,出殡那天,父亲临时让我起草悼词,匆忙中写了开头,却被告知不用了,既然开始写了,那就顺势写下去吧!    

        当完整的走过一生,死亡便是一个轻松自然、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一路颠簸到家,跪在爷爷的棺材面前,我与爷爷的故事算是画上了句号,结合在美兰机场发生的一幕奇异事情,更让我感觉这个句号的圆满,面对爷爷的棺材,倒是没有多大悲伤的,相比最后五个月的痛苦,此刻算是解脱了!

        真正悲伤的不是这个人人无法避免的结果,而是丧事结束,生活恢复了正常,点点滴滴的事情上好像还有爷爷身影,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吃饭前后总感觉少些什么?爷爷腿脚不方便,一般是盛好饭端过去的,又习惯细嚼慢咽,通常是家里第一个吃饭,又是最后一个吃完的。我在家的时候,爷爷的饭菜一般都是我盛的, 所以习惯第一碗是先给爷爷的,可那天晚上我盛好第一碗饭,突然愣了愣,有点无从搁置,转念赶紧给奶奶端上了.……

        肉体的消逝是迅速的,但这个人在你的思维和心理上的消逝却是漫长而痛苦的,很多细小的事情上都会让你想起。

        他叫浮传林,生于在1931年,从小便经历战乱,曾经和我讲述上课就能听到炮声,因此也早早辍学,父母早亡,弱冠之年,经媒人介绍与奶奶结婚,生育四男一女,一生老实本份,勤勤恳恳。享年87岁。

        有意义吗?这吃苦受累的一生。

        我不敢回答,生命的意义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涵括的,经历过战乱饥荒岁月的人,也许活下去就是全部的意义,对于生命真的不敢再有更多奢求,除此,我也不能再去追求那些亘古至今不得不问的问题。

          一个人的老去是慢慢的、悄无声息的、不由自主的,须得暂时停下往前的脚步,才能看得到,心思缜密些,甚至于听得到。看着自己逐渐强壮的肌体也会自顾自的一步步弃我而去,想到爷爷当年也是这样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吧!可时光将爷爷定格在失去意识、不能自理的状态中,我明明见过他健步如飞的样子,可再也想不起来了。

        缅怀一位逝去的亲人,追忆可能是最好的方式之一吧!我也不敢妄谈爷爷这一生,我与爷爷生命交织的岁月不过二十几年,还不是天天陪伴,我只能谈谈我和爷爷之间的故事以及我对爷爷理解,追忆不仅仅是回忆过往,随着自己的成长,再回想与爷爷的点点滴滴,似乎又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

                                田地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就没有闲过,不是在家捣鼓自己的东西,就是在田地耕作,家务事几乎不管不问,这得感谢奶奶,是这么一位精明能干的妻子。爷爷一年四季都有去田地的理由,也惹来家人邻里的嘲笑,也被奶奶吵过,有那么多活儿吗?你那么辛勤劳作,也没见比别人的收成好哪里?爷爷虽有不悦,但也不理,依然我行我素,但凡没有被其他事情耽搁,就一定在田地。你可以浪漫的理解为那是他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但乡下的生活从来都不是田园牧歌式的,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会明白。

        小时候的我对此很不理解,当我逐渐了解里生活的全貌,才懂得那是怎样的一种状态。谁的生活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得为这些奔波劳累,但这仅仅是生活的基本,而不是我们坚持活下去的理由,之所以能安然度过这一生,一定是找到某种快乐,田地便是爷爷的快乐所在,爷爷识字不多,不会表达陶渊明描述的田园生活,做的却是实实在在陶渊明诗里描述的事情。

          一个人置身于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绿色或金黄色的田地里,风声、鸟声、虫鸣声相伴,天气晴朗时还能看看远处的北山,远离了纷扰人群,安静专注的劳作,便是一种享受。就像我现在工作不管多忙多累,一有时间拿起毛笔,静静的书写那么一会儿,顿觉身心愉悦,生活美好,这才是生命应该有的姿态。

        我曾经问过爷爷:“你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闲了晒晒太阳,拉拉家常?”爷爷回答:“哪有那么多废话可说,不如干点事情!”

        逐渐的明白了爷爷的话,休闲的方式有很多,于我来说,读书、写字便是休闲,是不带任何目的的,纯粹听从内心驱使的行为。不做任何事情的休闲总感觉对不起光阴,对不起生命!        

                                木匠(一)

        爷爷是位木匠,我没有细问过他是跟哪个师傅怎样学的?可以肯定的是也是受过师傅严厉训练过的。我只问了爷爷为什么要学木工?爷爷回答说那不是让人感觉你怪能!当时那么随口一问,现在才理解这句话的份量,那是一种企望被认可的心里状态。 生而为人,遗世独立,只顾自我,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大都是希望被亲友被社会肯定的心态。

        在乡下,会木工便算是个有用的人,亲戚邻里经常会求着帮忙做点东西,有人相求,应该是爷爷与人相处中,能感知到自身的价值所在吧! 我对爷爷木匠这种身份印象深刻,只要爷爷做木工,我就蹲在爷爷身边,听着爷爷讲故事,看着爷爷熟练的使用各种工具。

        其实爷爷肚子的故事就那么几篇,而我每次都让爷爷讲,最后都无奈了,苦笑着说我这个奇怪的孩子,又不得不重复讲那么几篇故事,大都是《三字经》里面的事情,故事是重复的,但我的想象是丰富的,每次都不一样。九十年代的乡下,课外读物几乎没有,是爷爷的几个故事打开了我精神世界的大门,蕴藏了无限想象。

        边听着故事边看着爷爷做工,偶尔为爷爷跑跑腿拿点工具,木工的工作流程是系统重复的,但我对这些始终不是很清晰,我着眼的是爷爷专注起来,流畅的使用墨盒、尺子、刨子等各式各样工具的状态,总感觉那是一件很好玩儿的事情!

      最终一件作品成型,看着用着都舒坦。

                      木匠(二)

        爷爷给人的印象是沉默寡言、思维板正,毫无生活趣味的一个人,对待孙辈们也是毫无疼爱之感,母亲也曾说过你的爷爷太符号化了,除了爷孙关系无法改变,其他的就再也感觉不到这个爷爷的存在了。

      其实不是这样的,小学一年级,学校搭建了一座水泥乒乓球台,于是,打乒乓球就成了主要的课外活动,总是排队借别人的拍子玩,不方便。就跟爷爷哼唧做个球拍,爷爷就用三合板立马做了两把,我和潘姐一人一把。现在看来,材料简单,做工粗糙,实在是不能用,但是对于孩子来说,这是一件能兴奋好几天的事情。不管怎样,我拥有了自己的乒乓球拍。

        每年元宵节,徐营镇的大街上都会有文艺演出,各个村都有属于自己的传统特色节目,北庄村的节目是踩高跷,由于伟波哥是其中一员,我也常会去村委会看他们排练,看他们玩的很嗨,我也想玩,但是表演用的高跷一米多高,和我身高差不多,还很重,根本玩不了。这件事儿不知道是我告诉了爷爷还是谁和爷爷说了,爷爷就立马做了两对儿,我和潘姐一人一对儿,儿童版的,大概有50公分高,还轻便,我都能独立绑、松,不用别人帮忙。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扶着墙走的,慢慢的练会之后,走、跑、上楼梯都不在话下了,也就逐渐失去了兴趣,后来就不知道这两对儿高跷放哪了?但是它带给我们的欢乐永远记得。

      在爷爷的木匠生涯中,我认为最大最有意思的作品就是辘轳了,见惯了爷爷做板凳之类的日常家用东西,所以做这个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从选材到制作每一个部件,我几乎是全程观看的,因为年幼的我不知道爷爷这次要干嘛?那么大还是个圆型的,这是爷爷耗时较久的一件作品,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件,成型以后,竟然是装在堂屋与东屋的间隔中,用于升降东西用,别提多兴奋了!在我眼里简直是一件大玩具。

        先不说辘轳本身好玩,单单这纯手工打造的木质作品,就足以让我想象无限了,孩子们过家家总是用简单工具和动作表述自己做好饭了、盖好房子了等想法,对于成人来说这是幼稚可笑的,但在孩子的脑海中是真的完成了那些想象,只是表现的简单笨拙,爷爷这件作品简直是实现了孩童脑海中的想象。无疑是个老顽童,只是表现的很木讷。

        看着这件作品,特别像是古装动画片的东西,不是那种机械精致感,而是带有人工粗糙感的,对!就是那种动画片里感觉!这是一件贯穿连接现实与童话的作品。 除却这件作品本身的魅力,它的功能是让我最开心的,丰收时节运送一包包、一筐筐玉米、小麦,就感觉好玩儿!还曾要求大人把我们几个小孩在一二楼之间升降玩,原始的人工的升降梯。简直是童话世界里的情节,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其实爷爷也很调皮,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由于脑梗塞的影响,记忆力减退,我每次回家,就问:“爷爷,我是谁?”爷爷看了又看说:“我右眼看不见了,看不清你是谁?”事实上是他想不起来又不好直接说,就这样回答,我在家待几天他就想起来我是谁了!下次还会还是忘,还会这样回答我。

                                    养蜂

          爷爷还是位养蜂人,家里的楼顶上常年放着几个蜂箱,顶楼对我来说是禁区,因为怕被蜜蜂蛰,夏天几乎不用管(当然我是认为的),北方的冬天,万木凋零,无花可采,爷爷要定期熬糖水给蜜蜂吃,那糖水熬的粘稠状,看着很好喝的样子,我尝过,太甜了!然后看着爷爷倒入蜂箱。对于蜜蜂的管理,好像不用那么频繁,爷爷会定期上去检查,也可能是去取蜂蜜的。爷爷是全副武装的,带着有网的帽子和手套,网能护到脖子,在我看来又是一件神秘的事情,我就傻乎乎的什么也不带的跟上去,被蜜蜂蛰当然是常事了,每次被蛰的部位都要肿三天,每次都惹来家人的一片笑声,小小的我是很不理解的,明明是受伤了,你们不管就算了,还笑的那么忘我!

        2017年6月,毕业前随着导师去学院后山上一家私人农庄吃饭,也有几个蜂箱,饭前闲聊,蜜蜂飞来飞去,在庄主的引领下,都在捉蜜蜂蛰自己,捉住了就用手把蜜蜂扣在想被蛰的地方,期望用蜜蜂的生命来滋养自己的身体,看到这一幕,我会心一笑,当年被蛰的情景就闪现出来了!

        平时也会帮着爷爷整理蜂巢,给我把小镊子,清理蜂巢里面的虫子,小孩子眼疾手快,麻利完成,也是一种快乐!

        养蜂对于爷爷来说可能只是增加收入的一种方式,于我来说就是一件浪漫神秘的事情了,小学课本里有赞美蜜蜂的文章,而我却能在自家房顶上亲眼看着蜜蜂劳作的过程,还能吃到纯正的蜂蜜,简直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看蒜苗 

        家里有一块蒜苗地,是当时家里的一项生意吧!不算大,但是记得耕种时节时整个大家庭参与的,大伯、二伯、三伯、爸爸都会到。

        在有意思的九十年代,每当蒜苗成熟,就会有人去偷盗的。不得已,爷爷只得在蒜苗地搭建一个蓬,每晚去看守。虽然是迫不得已,但我感觉爷爷也是乐意的!有何乐意的?清净,就是图个清净,没有家庭日常聒噪,享受田间的宁静!

        晚上我没有去睡过,但是白天会去玩,田间地头一座木蓬,在我的眼里简直是童话世界的一个画面,周末我也会去那里做作业,虽然没有桌子,但孩子的想象是丰富的,就感觉是在童话中的一座木屋中生活学习,也会带着小朋友一起去玩,浪漫极了!  

          天亮了,爷爷回来吃早餐,讲述昨晚发生的事情。大概几点,来了几个贼,怎么发现的?又怎么赶走的,损失了多少蒜苗等等,出于好奇,我听着很带劲,这都是有趣的故事。

        当时上初中的龙江哥,比较调皮,每当犯错不敢回家,就去蒜苗地找爷爷睡,记忆中有好几次的,家人怎么找到的,爷爷早上回来也会说说这些事,总感觉这好像都是书中的故事,我没有去蒜苗地睡过,所以夜晚的蒜苗地总是那么神秘而有趣。

                              学习

          “家风”的概念,我总以为是母亲带过来的(母亲当时是家里文化水平最高的),结合姥爷那边的“家风”逐渐演变形成的属于浮家的规矩,明确指出:人当有终身学习的习惯、要有兴趣爱好等指导思想。

        当我回想爷爷的日常,他几乎每晚入睡前都要看上几页书的,爷爷跟我讲述他上过两年学,教材也是乱乱的,一会儿中学一会儿西学的,所以识字不多,他所理解的学习就是学习识字,还有一套《毛选》,读书也多是为了认识生字,那种对知识的渴望是伴随终身的,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右眼几乎不行、手脚都不太灵便了的情况下,每晚还拿着放大镜小声读几行书才入睡。

        他有自己的生字本,不懂得使用汉语字典,但有自己的一套记字、查字的方法,每当有新认识的字就赶紧记录到生字本上,爷爷认为识字多就是有学问,所以也不断的告诫我,要好好学字,也许是爷爷的念力所致,我真的走向了学写字的道路。 

          2004年,我因病休学在家,无事便练练硬笔字,感觉自己进步了就想为爷爷奶奶写点东西(爷爷是记生字,奶奶是基督徒要经常抄写唱诗班的诗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爷爷拿来了一个新本和一个已经被翻旧的生字本,让我把生字誊写在新本上,我就按着自己的感觉写了,写的有点拥挤,爷爷就不高兴了,批评了我几句。

      他批评我的时候,我没当回事儿,吊儿郎当的,大不了重写一遍,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爷爷看着我满不在乎的态度就火了,批评我是什么学习态度,有个听长辈说话、虚心学习的样子吗?我说那我按照你的要求重写一遍得了,爷爷说不用了!

        文字在爷爷心中是神圣的,对待文字的态度也是虔诚的,他将记录多年的生字本视若宝贝,而我首先是抄写不认真,时有错字,章法还乱,不便识读。批评时还是不愿意接受的态度,实在是有辱爷爷心中文字的神圣。如今,我已是一名书法专业毕业的硕士,暗合了爷爷学问就是学写字的认识,对于博大精深的书法艺术,除却认真的学习古代经典与积极寻找自己的书学方向外,更多是敬畏,它不仅仅是学习写字那么简单,中华千年的文化精髓都在里面。

                                回望

        爷爷不仅和我讲书里的故事,也讲他自己的故事和他听的真实故事,和朋友挖洞躲避战乱,也讲日本人要给他鸡腿等各种有趣的事情,爷爷做的事情可能只是单纯的为了生计,讲的故事也是逗孩子玩,无意间为我构建了一个时而真切时而梦幻的童话世界,感谢爷爷、感谢家庭,让我拥有了这么一个绚烂多彩的童年,相比当下的孩童,我的童年真的是太奢侈了。

        不善言谈的爷爷在孙子辈中与我说的话可能是最多的,也许冥冥中他是知道我迟早有一天会为他写点什么吧?也或许知道我可能会读懂他这一生。只是没想到这些文字来得这么晚,如果爷爷生前就能看到这篇文章,就不用拿着那些不相干的杂志或广告来识字了!

        一生中要经历亲人一个个离我而去的事实,对于身边的逝去的亲人,我只能写写我认识的我理解的他,生命对于他人总是片面的,我写文章,一是对亲人的缅怀,二是对自身的反思。

      如同上述列举的几件我与爷爷的故事,他做的每件事都是那么专注,佛教里学法讲究思维禅定,那一瞬间是忘却所有,是有精神快感的。我想爷爷这辈子都是在享受思维禅定的瞬间吧!

        生活大都雷同,摆脱不掉的琐碎,当然这些琐碎都是由奶奶承担的,爷爷不是艺术家,却活出来艺术家的感觉,忘却生活的繁琐,专注自己的事情,而且每件事情都那么接地气,既免于家人的唠叨指责,又享受了生命。

        我喜欢的读书、写字等事情与实际生活有着很大的距离,当我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时,总有不务正业之感。包括写作这件事,母亲一度认为我会成为一个不踏实生活的人,当时也不断劝告我,写作是那么不靠谱,那么不切合实际!

        从这一点来看,爷爷是智慧的,在生活的夹缝中寻找生命的快乐。

        爷爷的脾气是倔强的,想做的事情就是要做的,谁也阻挡不了,这样的脾气真是委屈奶奶了,基于这样的脾气所呈现出来生命状态也是倔强的,不服老的,凡事都要自己来的,一度不想使用拐杖和轮椅,宁愿扶着墙走,不愿看到更不愿意听到自己的老去,然而谁又能抗拒得了岁月,面对躯体的困扰,爷爷不再折腾了,他平静下来。

        屈服于肉体衰败的爷爷退出了俗常的生活,不再做任何事情了,他存在着,但他的存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这个世界不再需要他了,这对于一个倔强的人来说,是极大的痛苦。也开始坐在门口屋前,打发一天又一天的残余时光,有时喃喃自语,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我们谁也逃不过那段寂然的日子。

        在爷爷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由于担心脑梗的突然爆发夺去生命,每年都会去医院做十天的保养,一般都是我在寒暑假陪同的,我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他躺在病床上看着我,也一言不发,他有大量和我说话的时间,可什么也没说,爷爷这辈子对于生活也没有过多的要求和期望,似乎就是按部就班的来人间走一遭, 不留下任何痕迹,包括只言片语,反正我们都终将消逝,认真生活便是,其他的都是多余的。

        一个生命强大起来,另一个生命就要衰零下去,这就是生命的规律,爷爷在我的世界里渐行渐远,那些停留在思维和心理上的点滴记忆也会逐渐消退,只留下一个寂然的背影让我偶尔回望……



(谨以此文纪念去世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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