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故事的结局,都不免转向悲剧。我不知道原因在于死亡,还是忘记,或者就像大师说的,在于爱情。
是啊,没有开始的话,分别时也就不会这么声嘶力竭。
奈何桥前的孟婆汤,我一定一饮而尽。
师兄修道刻苦,奈何天分不够,此生定无缘大道。师父的意思,是叫他尽可能把境界拔高一点,多活几年也是好的。
我等道门弟子,在三百岁上有一个坎,迈过了便是天地不禁,可谓半神,寿限得以延长,迈不过自然人死灯灭,与凡人一般再入轮回,渡忘川,过奈何,饮下那碗孟婆汤。
而师兄,就是注定迈不过那个坎的人,甚至他能不能活到三百岁都是个问题。师父对此自然很是心痛,毕竟,师兄是她的亲生儿子,唯一的一个。
我七岁上山,一年后突破凡人关,寿数增至一百二十年,不过五年,便又突破了一个大境界,寿数已经达到两百年。而那年,师兄二十有四,始过凡人关。
过凡人关那日,漫山桃花将落,他得一天假,出了闭关的山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兄——整整闭关十七年,他从未出来过。
他说,真巧,赶上了这花开。
师父担心他许久未出,不太适应外界,于是命我去接他出关。我穿着一身桃色长裙,站在花树下,任由花落。
我拱手,“落云拜见师兄。”
师兄微笑道:“落云?我还没见过,应该是母亲的关门弟子吧?”
虽说桃花大多为粉色,但纯白色也是有的,它揉进漫天粉色花幕中,便更添一分趣意,正如师兄的衣色。
我笑应道:“正是,众位师兄妹中我最为顽劣,于是师父叫我带着你游玩一天。”
说是游玩,然由于师兄许久未出,想要四处多走走,游便占了大部分。
一路边走边聊,我挺好奇他每日在山洞就只是单纯修炼么,那岂不是要无聊疯了?
师兄温和笑道:“也不会老是修炼。“
我问道:“还有什么娱乐活动么?”
“闲下来也会读点道藏什么的。”
提起道家浩如烟海的道藏,我一个头两个大,撇嘴道:“那岂不是更无趣了?”
师兄突然大笑,随即神秘起来,将一手立于嘴边,悄悄道:“偶尔嘛,也会看看杂书的啦!神话传说各种话本子,服饰香薰各式杂志,我都有涉猎的。”
真是好感顿生。
师兄问道:“你喝酒吗?”
我一愣,即便按照凡人的算法,我也还是未成年好不好,作为偶尔遵纪守法的好孩子,你问我喝不喝酒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师兄闻言,因长期没有受阳光照射而发白的脸突然有些泛红,解释道:“我也是从话本子里看到的,总感觉它是件尤为神奇的物事,不论什么话本子,牵扯到它总得发生点什么新的故事来。”
我打断道:“于是你就想自己尝尝?”
师兄点点头,显得很不好意思。我道:“只是山上确实没什么人喝酒,现在下山采购怕是也来不及。”
师兄闻言只好无奈笑笑。我突然有些心酸,我们经历的再平常不过的日常生活,他只能在话本子里见到,酒也不是什么神秘物事,在他的世界中,却占据了一个很主要的地位。倒不是因此觉得他可怜,只是,就凭当下话本子的潮流风向,师兄的世界观得歪成什么样啊?
我很担忧。
日头渐渐偏西,我们走至崖边,等着太阳慢慢沉进山崖另一边的高山后面,师兄突然问我,我等修道,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也不想,当然是为了那个三百年的大关啊,过了便是半神。要知道半神即便身陨,到了奈何桥上,孟婆也得对咱礼让三分。要是我,就让孟婆往汤里加点葱花,再下碗饺子,一口饺子一口汤,那岂不是美极了?
我说到高兴处,混忘了以师兄天资,此生无缘半神。等我反应过来却见师兄只是微笑看着我,并无任何愤懑情绪,我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看着他。
师兄微笑问道:“成为半神之后呢?”
我突然发愣,半神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个很大的目标了,哪有心情去想半神之后的事?
师兄见我不说话,自顾自道:“我听说山下凡人一生不过百年,大多时候还在为衣食而忧,然喜乐自顾,生活比起我等长年累月修道就等着跨关或者身陨,却是丰富太多。”
此时落日快要沉入山后,对面山的边缘镀着一层金边,师兄背对着我,白衣边上也是金色。山风轻过,花香也有着一圈金边。
我突然陷入深思,心道,修道之人还带着凡心,完了,师兄的世界观果然歪曲得不成样子了。
师兄转头微笑道:“多谢落云师妹,今日你专程陪我,我很开心,只是时候不早,也该回去了。”
我还有些发愣,就只是微微点头。
师兄一笑,也不介意,便带着我一同回去。
师兄回去的时候,并无任何不满,对外界似乎也并不留恋,就像是去一个很平常的地方,一切风轻云淡。
随他走至山洞口,鬼使神差,我突然唤道:“师兄。”
师兄回头,有些疑惑,“嗯?”
“希望下次早点看见你。”
师兄笑得很开心,“承你吉言。”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希望。”
后一日,课业结束后,我便采了些许桃花,学着凡人手段,酿了坛酒,花香尤为浓郁。
想必师兄再次出来,就是陈酿了吧?
真不是有意嘲讽。
……
一晃一甲子,我又过一关,按理说再过上一关,我的寿数即可达到三百年,剩下的日子,只需精进道法,静候三百年大关即可。然而那一关我始终不得其法,无奈只好找寻师父求助。
师父正拿着把剪子修剪花瓶里的桃枝。此值盛夏,按理说桃花早该谢尽,师父把弄的桃枝上桃花却依旧繁盛,师父淡然道:“你也别太心急,你这个年纪便过三关已是难得,这段日子别老想着道法,多出去走走。”
是我太心急了吗?我有些无奈,只好点头应是。
师父续道:“算算日子,白也快过第二关了,等他过了,准他一月假,让他随你去山下历练时日吧。”
白?
才想起来,似乎师兄道号便是一个白字。我才想起来我还有坛陈酿在师兄山洞前方的桃林下,突然不快散去,与师父告退一声便到了桃林,挖出陈酿,百无聊赖。
桃林绿荫遮蔽,散下斑驳光点于林间,我坐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发着呆等着人。山下历练,其实是与凡人一般生活,身上沾染些凡尘气息,似乎对坚固道心有所帮助。
师兄仍是一身白衣,面部肌肤与一甲子前一般无二,并未有岁月痕迹,想是第二关已过。我们互道了一声好,便一同携着师父手令去了库房取了盘缠,下山了。自七岁上山,我也从未再历凡世,内心也确实有所期待,师兄自是一阵风轻云淡模样,不过从他眉脚细节,看得出他也是开心的。
只是师兄脚力不好,我们到了山下,已近黄昏。
“像我这样天资不好的,强行破关,身体是需要恢复月余,这期间还劳烦师妹罩着我啊。”
“好说好说。”
所幸我们山门恰在一座重镇城郊,下山后走了几里,便到了镇上。师兄先去了银庄换取了碎银,又带着我找了家面馆吃了饭,再与我一同去找住处。山上山下确实尤为不同,就连面的口味都重了许多,我虽然并不介意,但总感觉有些格格不入,师兄却显的经验老道。
我问道:“这些东西,话本子上也有教?”
师兄笑道:“我看过的话本子,想必是比你看过的多一些的。”
不缺钱,我们要了两间上房。包袱盘缠全在师兄那里,就一坛酒被我抱着,我随手将坛子往我屋里一放,便进师兄房间找他聊聊。进门后师兄先将雕窗全部推开,任由落日余晖洒下来,他便静静坐在地上,任由余晖倾洒在他身上。
我觉得此景甚美,不忍打扰,坐在桌前也就静静看着。还是师兄被我看着有些不好意思,打破了沉寂,问道:“明天打算去做些什么?”
“就去街上随便走走吧,先熟悉一下这里。”
翌日,街市甚为热闹,各种铺子沿街叫卖。说实话,按凡人的年龄算,这条街上年纪长于我的,不过一手之数,像我这个年纪,又有什么世面没见过?我觉得我本可以像师兄一般云淡风轻的,只是事态发展有些出乎我所料了。
“师兄快看,糖葫芦糖葫芦!”
“师兄师兄!这个糖人好好看!”
“这包子好香啊师兄师兄!”
“师兄师兄!我喜欢这条裙子,它是粉色的!”
“这条也喜欢!”
师兄已经提着好几个包,望向我手指的裙子,有些无奈道:“因为它也是粉色的?”
我小鸡啄米般点头,“嗯嗯,师兄最懂我了。”
买了好些东西,有点不好意思,突然扫过一件白色长衣,“师兄师兄!你觉不觉得这件白衣与你挺配啊?”
师兄愣了下,“夏天穿这件不太合适吧?”
我慌忙道:“没事没事,你可以买回去嘛,等天冷了些再穿就是。”
师兄闻言一笑,道:“也好!”
回客栈后,师兄脸色愈发发白,我才想起他破关之后身体不佳,有些汗颜,师兄似乎看出我的窘境,笑道,“无妨,这点劳力我还受得了,毕竟怎么说都是个修道人.”
我问起师兄,想尝尝六十年的仙家陈酿么?
师兄眼睛亮起来。
……
此时此刻,在我不知道的山上,我的师父坐在椅子上,略显疲惫,大长老站于一旁,面露不忍之色。师父嘴里吐出两字,流寇。大长老闻言,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躬身领命退下了。
……
客栈楼下桌椅齐全,我们拿着自酿的桃花,又要了一叠花生。
花香浓郁,客栈老板也有些称奇,我很得意,毕竟是我亲手所酿。我酒量其实不好,但将晕之际,便用真气将酒气蒸去,于是终究没彻底倒下去。师兄却极为实诚,不一会儿就晕乎乎地倒在桌子上。师兄一手在桌上枕着脑袋,侧脸对着我,只见他发白的脸色有些泛红,就像,嗯……就像白色的桃林偶尔开出的粉色桃花。
什么破比喻!我似乎也不算清醒,赶忙将他扶进房间,自己也回房了。
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客栈楼下的食客们嘈杂得很,我本不想理会,但发觉他们似乎讨论的都是一件事,便耐着性子听了会儿。原来镇上得到消息,西面来了伙马贼,已劫掠了三四个村子,按他们的速度,不出十日就要来到这镇上。
之后我便没兴趣听了,各位大爷们,我门仙山就在这镇边上,有那伙马贼真有胆子来抢你们?我们师兄妹随便去一人足矣,然后我便百无聊赖猜测师父会派哪位师姐前去。
二师姐似乎在闭关?三师姐最近痴迷炼丹,但不说炼的难吃,有相当一部分还有许多毒性,甚至其中一些还极易挥发,想必师父是不会轻易让她下山了;四师姐,西面临国的公主,破关后便直接回家了,逢着王国换位,似乎要去主持大局。
我想着想着,这次,莫不是要叫我去吧?猛然有些兴奋,虽然从前这些事都是师姐们代劳,但是剿匪这种小事,我还是会做一二的。脑子里转过千种念头,是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还是混在他们中间趁他们不注意暴起伤人?连串词都想好了,吾乃云浮山关门弟子,奉师命剿匪,尔等烧杀劫掠,罪无可赦……
正想着,突然传来敲门声,原来是师兄,我道:酒醒啦?
他点点头,一脸苦笑,道:“母亲命我此去剿匪。”
我才想起来,师兄虽然天资不高,也是实打实破了两个境界,纵使身体有恙,道法修为却不受影响。方才想了那么多,没曾想和我没多大关系,便有些失落,于是问道:“那我呢?师父怎么安排的?”
师兄摇摇头,道:“母亲传来的讯息挺短,并未细说你,你应是继续历练吧。”
我眼珠一转,小心翼翼问道:“剿匪,算不算历练?”
师兄犹豫半晌,“应该……算吧?”
我忙拱手行礼,“师妹愿与师兄一同前去,协助师兄剿匪。”
我一个破了三境的修道之人,带着一个破了二境的师兄,什么马贼不手到擒来?不过就当是去玩玩呗。师兄却尤为郑重,事无巨细,皆考虑一二,这样也很好,因为我就更不用动脑子了。
我二人快马加鞭,师兄突然问我,你说马贼里头,会不会也有修道之人?
我一愣,不至于吧,毕竟修道之人极少。但转念想到,马贼既然敢往我门派的方向走,即便之后会刻意绕过那座重镇,他们肯定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当下收起轻视之心。
我道:“小心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