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在那之后还见过他。
他昂着头,如最后的国王般孤独而骄傲的拎着酒瓶向前走去。斜阳,洒在他身上,无声地为他披上那金色的斗蓬。
只是这次,国王的背后没有了安琪尔。
(一)
第一次见他,是在公车站。在那个已经有些磨损的站牌后,他站着,像个智者躲在暗处冷静地观察众生,眼眸中迸发着奇异的光。
吱——咔,一辆公车到站。该上车的人们蜂拥挤上入口,要下车的人被挤到里面,叫骂声,孩子哭声,尖叫声斥满所有人的耳膜。待一番“殊死博斗”后,一切归于平静,唯一不同的就是车站的人变多了。这时,他终于从车站后走了出来。
他顶着一头油腻腻的乱发,裂着黑黄色牙且豁了洞的嘴,眯着细小的眼晴,皱起酡红脸上的黑褶子。他还背着一个极为粉嫩的印有芭比娃娃的裂了口的儿童双肩包,身上披着已经结了黑痂的不明颜色的夹克。明明是夏日,我却清楚地看到他里衣里垂下来的,已经成条了的棉绦。
他似乎是个乞丐,却又不像个乞丐,因为他的左手拎着个高度的白酒杯,像醉汉,却又无比明确地向那些等车的人伸出裂了口的黑手。
他睁着两双不大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面前的人,左手紧紧地拎着酒瓶,右手直直地向前张开。那人既是嫌弃地看看他,似又有些害怕地盯着他左手的酒瓶,终于掷出了一元的硬币,丢在他手上。他面不改色地将钱放进夹克的口袋里,又将手递给了一个人。
同样的眼神,同样的姿式,只是对象又变了一个,如果高傲的国王将神圣的手交给卑微的奴隶去亲吻,如此这般,一连几个人都给了他钱,很难讲那些是害怕还是同情或许是些别的心情,但总之,到目前为止他的收益还不错。
但他用同样的姿态和眼神到下一个人时——这回他面前的人好像不买他的账,这回他面前的那位穿正装的胡子却头也不抬地有些嫌弃地冲他摆摆手,直道没有没有。
那一刹那,好像时间都静止了。几乎在车站的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或者说是在他左手拎着的酒瓶上,生怕他手一扭将酒瓶碎在正装胡子身上。有的妇女张开了嘴,好像随时准备尖叫;有的小年轻已经掏出了手机;胡子却一脸淡定,像是早就见惯了这种情况。
更有一个穿着开线大衣的母亲一脸惊恐地将手掩在她七八岁的小女儿的脸上。那女孩顶着两个可爱的小辫子,红扑扑的脸蛋上嵌了两颗玛瑙般的大眼睛,穿着虽有些劣质但很干净的蕾丝的的小百褶裙,白色花边的袜子搭配着黑色的有些灰痕的小皮鞋,女孩眨巴着大眼睛像个误入凡间的小安琪尔。此时的小女孩则努力挣扎着想扒掉母亲的手。而我们的话题主角则一副“敌不动我不动”的架式,立了有半个世纪之久。
终于——他动了。
(二)
只见他抬了下眼皮,极为冷漠地看了胡子一眼,晃了晃手里的酒瓶——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好像提到了嗓子眼…
他微微拎起了酒瓶,像国王审视领土般地看向车站上的所有人。
直到,停到了那个被母亲遮住眼睛的女孩。
那个女孩正努力地拔开母亲的手,用她明亮而好奇的眼晴望着他,那个眼睛那么大,那么亮,眼神里只有纯粹的好奇,没有鄙夷,没有害怕,只有单纯的,纯粹的好奇。似乎是被女孩那美丽的眼睛所吸引,他看了女孩几秒,也许是两秒,又或三秒,然店他很快地转移了视线,挪动了脚步,用和之前同样的姿态越过胡子的下一个人伸出了手。
他在女孩身上停留地时间短到并没有让他人意识到,而我因为就站在女孩身边且一直看着他才会发现,可就他现在的样子,让我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发现是否真实。
也许是他的酒瓶子自始至终都不曾有大幅度地动过,又也许是刚刚之事后人们发现他并没有像其长相般肆意吧。于是那个人说了与胡子一样的话,没有没有…
他这次却没有了动作,只是机械性的往右移了一步。动作没有变,他左手拎着的酒瓶子也末曾移动过一寸。他这不变的姿态让我不由地怀疑那在女孩身上停留的几秒,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因为此刻的他无视众人的目光只是向前面的人伸出手去,有无畏,有漠然,也许更多应是——麻目。
他从胡子那里碰壁后,一路走来,他装钱的囗袋再没有多少鼓胀了。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被欺骗的眼神——有点愤怒,有点嫌弃。少数人对他也带了点同情…而小女孩的眼晴里,只有好奇。
终于,他走到了那对母女身边,一动不动地姿态,一只黑污裂口了的手。此时的女孩早已扒掉母亲的手,露出了那双黑色的,灵动的,好奇的大眼睛直直地望向了他。我仔细看着他的表情企图看出些不同,但,我失望了。他眯着眼,不知是望着母亲还是女孩,一切都和之前一样,没有一丝的不同…之前,许是我看错了吧。而女孩则一直仔细地观察着他,渐渐地眼里有了友善的笑意。
这时只见那母亲一把拉过正在对他打量的女孩,将她藏入自己背后,打断了女孩与他的片刻对视,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对着他喊到“没有没有!”在听了此话后的他又一次动了,抬起不大的眼,不知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盯着那母亲。他又一次握紧了左手的酒瓶!整个车站,又陷入一种紧张的氛围。
所有人,都对他展现出了敌意,最开始的那个正装胡子都已摆出了一副随时会冲过去的样子…距母女最近的我,心也咚咚地跳,也想着万一发生什么,至少要将女孩拉开,而此时不知为什么我又确信着他不会有所动作,是因为他一路走来的麻目,或是与女孩的那几秒的对视?我也不晓得,反正先盯着他吧。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他转了目标,看了一眼偷偷从母亲背后努力钻出的女孩,又迅速看向了我,又看向了正式胡子。最后,他的眼神又回到了母亲,既而又迷离,重新眯起眼,变回最开始的那个样子。然后,伸着那只手,向我走来。
我给了他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感情,有那么点同情,有几分嫌弃,有几分失望,又有点如释重负。他接过了钱,将钱放入他的夹克口袋,没有再多看我一眼,走向了下一个人,重新递出那只乞钱的手…
(三)
我等的公车来了,刚被他营造的奇怪氛围一下子被吹了个散。又是一阵喧闹,尖叫,我挤过人群,来到车后站定。当我在恍惚间突然地一抬头,隔着车窗又看到了他。他许是已经“扫荡”完剩下的人了吧,他站在离车站不远,背着夕阳的地方。
他站着,直直的,但又与之前有些不同,像向是对着谁致敬。他的眼睛闪着奇妙的光(那是我从未看到的)定定地看着一点。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那个女孩。
此时的女孩正被母亲抱着上车,女孩背对着母亲和人群,冲着朝阳和他,露出了之前本就该有的却被打断的那个极为可爱而单纯的微笑。那微笑,没有嘲弄,没有鄙夷,没有厌恶,没有愤怒,它只是很简单很单纯的一个笑,像未经世俗污染的安琪尔去拥抱凡人。
我忙看向他,他呢,他还是没有笑,只是用很亮很亮地眼睛看着女孩,完全不像刚刚那个丐讨者麻目的眼睛。他终于与她对视,一个看着,一个笑着。突然间,他们间好像有了一种神秘的气场,谁也无法融入,谁也无法看破。那对视像隆冬里盛开的烂漫的春花;像地狱里的一枚来自天国的羽毛;像深渊里向上生长的嫩芽;像已落魄的凡间国王与天国的安琪尔相遇。有极端之美在碰撞…
但这美妙而神奇的瞬间转瞬即逝。
在众人都没发现之前,他转过了头,左拎着酒瓶,迎着朝阳,阳光洒在他身上像落魄的国王披上那最后的仅剩的金色的披风,孤独而骄傲地逆光前行。而女孩笑着看他,带着神秘的尊重的神情看向世间最孤独的国王。
这场伟大的却又不起眼的相遇对视,渐渐随风消逝。
国王离开了,安琪尔飞走了,只有那不知名的鸟儿还在为这段相遇吟诵,它高歌着:“就算我们身处污秽地狱,也有仰望天堂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