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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深秋,深到什么地步呢?就是院子里的菊花全都开得黄澄澄的时候。七岁的小女孩还穿着六岁时候的单衣,妈妈去世后再也没有人想的起来她的生日,更谈不上生日的时候穿新衣。一直到晚上饭都吃完了,小女孩的爸爸才想起来昨天的日历忘了撕,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日子。他只迟疑了几秒钟,就将撕下的日历在手里团成团,扔到了脚下的垃圾桶,不多说一个字,也不多看小女孩一眼。这个时候,继母已经在开始收拾碗筷了,她把碗洗好,从厨房走出来,看到桌子没有擦,一巴掌就抽倒了小女孩,对,是抽倒了。继母怀孕三个月了,还那么大力气,她一直是个强悍的女人,小女孩光想起来继母的样子都会害怕得发抖,每次继母打她的时候,她都会咬紧牙关,全身肌肉紧绷,最大力度降低所受到的伤害。这次好像打到了耳膜,她左边的耳朵嗡嗡作响,右耳隐约听到爸爸的抗议:“又咋的了?又不是不擦桌子,等会子嘛。莫生气,肚子里带着娃娃,不划算。”小女孩蜷缩着,不敢哭,也不敢动。今天也挨打了,那么,今天就不用一直害怕会挨打了。小女孩有点庆幸,月光照进来的时候她许了一个愿,希望快点结束这样的生活。没多久,愿望实现了,春天的时候继母给她生了个弟弟,软糯可爱,小女孩欢喜的紧。爸爸更欢喜,要带她上街给弟弟买东西。小女孩欢欢喜喜跟着爸爸上街了,爸爸选了一个离家很远的街,热闹,东西多,他们在人流中穿梭,挤来挤去小女孩找不到爸爸了。大老远的,小女孩看到了爸爸的背影,追了上去,她怀疑爸爸不要她了,故意丢下她,于是就远远跟着,跟了很久,远离了人群,远离了自己的家,才发现跟错了人。于是她循着记忆往回走,却总也找不到原来的路,过了很久,也没有人循着原来的路过来寻她。于是,小女孩彻底丢了。
“后来呢?”楚姨停下了筷子,抬眼瞧着春丽。饭厅的灯光有点暗,春丽脸上的表情看不太细致。
“彻底丢了啊。”春丽冷冷地回答。
“按理说会拿着照片去寻。”
“可能小女孩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拍过几张,那还是很小的时候。”
“她爸爸和继母呢?”楚姨不甘心。
“过的很好,三口之家,继母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孩子,变得温柔贤惠。男的体贴周到,就是偶尔晚上会做噩梦,梦到小女孩死了,变成鬼来索命,但他不告诉别人,所以人们都看不出来他心里有鬼。后来啊,他们家妻贤子孝,长命百岁。”
“没了?”
“没了!”
“汤有点凉了,我去给你热一下。”见春丽没了讲故事的耐心,楚姨识趣地转移了话题,站起身来。
“不用了,吃饱了,别忙了。”春丽摸过椅子边的拐杖,一歪身熟练地将身体靠在拐杖上单腿直立起来,转身走向了黑暗之中。
春丽总不爱开灯,她的卧室常常漆黑一片,楚姨常常误以为春丽的残疾不是腿,而是眼睛。
楚姨没想到自己年过半百了还落了个三餐不济,不过念头一转,好像所有的不应该都是冥冥中注定会发生的一样。她这个坚信命都靠自己的人,在年老的时候终于臣服于命运。
在职介所守了三个月,终于有雇主看上了她。
中介带她去见春丽的时候,她有点惊讶,面前的女孩很年轻,除了有点苍白,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需要请住家保姆的样子。等视线落到腿上,才发现是个残疾人。左腿裤管空荡荡,楚姨怔怔盯着她的裤管,坐在长椅上的春丽也凝视着她的脸,还是一旁的中介打破了沉默,给二人做了简单的介绍。
楚姨今年刚过60岁,半文盲,不是原住民,但是也在本地住了几十年了。身体健康,有一把力气,家务活没问题,还可以做点照顾病人的体力活。
春丽独居,要找一个住家保姆,除此之外没有透露太多。
楚姨还记得第一次跟春丽回家的时候,她想要搀一下这个苍白的小姑娘,才碰到她的衣角,她像是触电一般闪开了,楚姨一开始以为她可能不大适应陌生人突然的亲昵动作,后来才发现,春丽与所有人都保持着冷漠疏离,只是二人三餐的日子实在漫长无聊,有一天春丽突然提议在晚饭的时候轮流讲一个故事。
楚姨识字不多,她只能讲讲道听途说的事,春丽讲的故事很随机,她好像读过很多书,经常天南海北的讲一些很新奇的故事。
一老一少的陌生人就这样坐在餐桌的两端,用同一种语言分享着不同的世界,唯一默契的是,她们从不说自己的故事。
秋风起,寒意渐至,楚姨的旧疾犯了。她膝盖和肘关节年轻时受过暴力损伤,治疗恢复后却落下了疼痛僵直的毛病,老了后几乎每年天寒都会疼痛。
每每身体的疼痛都会唤醒心里的痛,那个给与她伤害的,也给与她勇气活下去的人,并没有消失,化成了切肤之疼。
在无数个湿冷的夜晚,骤然刺痛她,提醒她,寻找她,贪婪地吞噬她。
楚姨万不得已不会吃止疼药,她翻开贴肉的口袋,拿出带着体温的照片,疼痛陪着她寻找他的气味和爱。
寒意在后半夜的黑暗中涌动,一声凄厉地尖叫划破了夜幕。
“春丽!”楚姨一惊,笨拙起身,忘了开灯,老旧的木质板凳被踢倒在地,“咚!”地一声,声响大的吓人。
楚姨顾不上许多,冲进春丽房间,窗帘没有拉上,街上的路灯光芒透过窗户洒在房间,楚姨看到春丽在黑暗中的模糊轮廓。她痛苦地在床上翻滚,时不时用头疯狂撞墙,喉咙发出低哑的嘶吼,宛如一只饱受煎熬的亡灵在炼狱中挣扎。
楚姨被这个场景吓呆了,她颤抖着摸到了电灯开关,“啪!”按下了按钮,屋子里的亮光仿佛让春丽身上的恶魔停滞了一秒钟,她仰起脸,痛苦地眯上眼睛,嘴角涎着白沫和血水,可能是太痛苦了,春丽把下嘴唇咬破了。
“怎么了孩子?”楚姨失声喊了一句,春丽又开始发疯一样撞墙。见她伤害自己,楚姨赶紧扑上去阻拦,没成想春丽的力气竟大的出奇,不让她撞墙,她便一拳拳打在了楚姨的身上,胳膊上,肚子上,腿上。楚姨的身体竟然本能地给出了反馈,胳膊圈得更紧,腿也压在了春丽的身上,尽全力别过脸,让身体最大面积地贴近怀里疯狂的小兽。
没过多久,楚姨渐渐感觉到怀里的春丽呼吸平缓下来,她心里也涌上万般滋味,松开春丽的同时,浑身的疼痛感也席卷而来。
楚姨的胸前湿了一大块,是春丽的眼泪,一低头,她发现自己脸上也挂满了泪水。与此同时,地上散落一地的药丸也引起了楚姨的注意。她伸手去捡,拿起瓶子端详,奈何那些字一个都不认识,只得举到春丽面前问:“孩子,你这吃的啥药啊?”
春丽眼睛布满血丝,神情麻木,恹恹地答:“没事,并发症,刚吃了药,现在药效起来了,不疼了,楚姨,你回去睡吧。”
那夜是楚姨来春丽家的第二个月,也是第一次发现春丽除了残疾还要吃药,楚姨不知道这残疾怎么落下的,也不知道什么并发症这么恐怖,要天天吃药。
后来春丽犯病的频率越来越多了,楚姨也经常在深夜中紧紧搂着春丽,不让她进一步受伤,但春丽依然不肯告诉楚姨,到底怎么了。
楚姨偷偷带走了几颗药,在第一次发病的时候,地上捡的,后来她再也不知道春丽把药藏在什么地方了。
春丽更瘦了,脸颊凹陷,头发枯黄。
收到薪水后楚姨决定自掏腰包给春丽做点有营养的,市中心的大商场有各种稀罕物,楚姨决定去看看,她转了两趟车,到地方,大老远就看到一群人聚在门口拉扯。
楚姨瞅着被围在中间的人背影眼熟,便远远跟着,好一会儿,人群散去看清楚了,闹事的人是老张头。老张头不务正业,爱喝酒,喝点酒就发癔症,满世界贴小广告,说孩子丢了找孩子。总被请到派出所喝茶。
楚姨跟老张头算不上熟人,但又比陌生人熟那么点儿。
楚姨的儿子总闹事,老张头自己也总闹事,时不时就在派出所碰到面。一来二去,就混个眼熟。
几个月前,两人还得空长谈,诉说了各自大半辈子的委屈,楚姨找工作的地方还是老张头介绍的。
楚姨走上前去,老张头垂头坐在台阶上,手里还捏着一打传单。虽然喝的不少,但他还认得楚姨。刚才的骚乱中老张头的胳膊擦破了皮,楚姨摸了摸口袋没找到纸巾,只摸出个帕子,递过去让他擦擦,帕子一抖,掉下来几颗小药丸,原是楚姨上次在春丽房里捡的。
刚好想起来便问老张头上面的字儿是什么?
老张头也看不大明白,说不是汉字,瞅着像是外国字,问是谁吃的,楚姨借口说是自己老毛病,医院开的特效药,包装丢了,现在不知道药叫啥名,不好去药房买。老张头也挺热心,说自己的儿子在医院工作,带回去问问,讨来了楚姨的联系方式,说问好了答复她。
楚姨推辞不过,也就允了,临走取走了老张头手里剩下的传单,说要帮他散散,打听打听。
回去后一连几天没有信儿,楚姨也渐渐忘了这事,从老张头那边拿过来的寻人启事也被她随手放在客厅柜子上了,期间春丽倒是拿着那张寻人启事看了几次,倒也没问什么。
她的健康状态看起来越来越差了,楚姨几次劝她去医院,她都回绝了。
立冬那天楚姨特意包了饺子,去叫春丽。
春丽也一反常态,显出一些喜悦之色,精神也好了不少。破天荒拿了一瓶红酒出来,非要拉着楚姨喝一杯。
楚姨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说了一句:“这洋玩意儿真难喝,还有股子药味。”
春丽不依她,劝她多喝,洋酒就要多喝几口才能觉出来好。
三杯酒下肚,楚姨没觉出来这酒哪里好,倒是觉出来身体不适,头昏眼花,恶心想吐。想来是不胜酒力,便要回床上躺着去,春丽拦了下来。
“楚姨,今晚的故事还没讲,你听我讲完。”春丽脸变成紫红色,有点不自然,可还挂着微笑。
“孩子,姨不舒服,你等我缓缓。”
“没时间了,你还是听我说罢,这最后一个故事了。”春丽笑着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唉哟,我这肚子不舒服咋回事,姨喝不了这洋酒啊。”
“楚姨,我今天讲讲我的故事,你知道我这腿怎么断的吗?”
春丽丝毫不顾楚姨的请求,自顾自说着。
“我妈死的早,我爸不喜欢我,后来他给我找了个继母,就想把我给扔了,我在集子上丢了后遇到人贩子被卖给别人做童养媳,大了后,我折了这条腿才逃了出来。我不找爹不找娘,我要找那个坑害我的人贩子。给我这条腿一个交代,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有生之年还能遇到她。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啊?”
楚姨脑海蓦然一片空白。随即失声尖叫:“天杀的,你是那个腿上带着胎记的小丫头!你腿?“旋即又想起春丽断的腿刚好是带胎记的那一条。带着哭腔颤声道:“我这一辈子就做了这一件丧良心的事……老天爷,我那精神病的儿子要治病,我一时鬼迷心窍做了这事,天老爷你收走了我儿子,也不放过我……”
楚姨跌坐在地上疼的蜷缩起身子,哀嚎声越来越小。
春丽的脸上像是戴了一副微笑的面具,血从嘴角溢了出来,身体顺着桌子倒了下去,头重重磕在地板上,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一阵凉风,桌上上的寻人启事飘落了几张。一张正好落在春丽的脸庞下,她大张着双眼,一滴眼泪落在寻人启事的一行字上——爱女走丢时6岁,左腿大面积暗红胎记。急寻,提供线索者有重酬……
尾声
老张头的儿子连续值班快一个月了,终于盼到儿子回家,吃饭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答应楚姨的事情,赶忙摸出那几颗药递给儿子。
“这谁吃的药啊,抗癌药,进口的,外面买不到,还是劝那人住院吧,用这药的也是晚期了,正常来说确实是家人陪伴过完最后一段时间,但一般人也扛不住这个疼啊,住医院临终关怀部,我可以帮忙安排。”儿子抬抬眼镜,又扒拉一大口饭。
“唉……苦命人啊。”老张头叹了口气:“一个老太太,大半辈子照顾一个精神分裂的儿子,治好了又发病,发病了又去治,临了闯了大祸被打死了,孤苦伶仃一个人晚年还得了癌,这让我怎么开口啊。”老张头直叹气。
“爸,人各有命,你也不要太犟,有些事,该放就放。”
老张头没有再听儿子的唠叨,站起来,想要去给楚姨回个电话,电话那头始终是忙音。
“人可能不在了,这种晚期病人,说不好。”儿子又探头补了一句。
站在窗前,老张头拿着电话,久久没有放下。
天冷了,窗台摆的菊花盛开的正好。黄澄澄的,又大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