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策秀#
01
这是一个冬天的早晨。
阳光黯淡,风雪飞扬,四处早已点起了火把。十个只着荷花边裙的娉婷女子,排着队在一旁卸下了双剑,手中只剩胭脂红的缎伞和锦扇,身姿袅娜地走进了神策统领的营帐。她们头上清一色地戴着粉扇的发饰,水红的抹胸衬托出细腻如瓷的肌肤。
随着她们走进营帐,帐帘立刻落下,里面的女子馨香也一并掩去了。
“大哥,她……她们是来干什么的?”一个穿着入门装,略显稚嫩的新兵问身边的军人。
“七秀坊派来讨好我们的舞娘。”神策的军官擦了擦刚吃完东西的油腻嘴角,眼神带着贪欲,“都是好货色,那身材,啧啧……”
新兵挠挠头,看向灯火通明的营帐,他看不见里面的情景,却听得见里面的伶乐。他尚且稚嫩的脸庞上带着好奇和期望:“她们、她们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落在他脸上,“看什么看,那些人是你这种小喽啰能看的吗?还不去干活?”
“是!”新兵一个立正,转身跑了。
02
傍晚,雪停了,阳光终于露出了脑袋。新兵提着水桶去小河旁给战马打冰融水喝,远远地看见了一抹胭粉,融化在夕阳的余晖里。
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七秀来的女人,她仍穿着那套舞衣,背上背着一把锦扇。她站在覆盖着冰雪的草地与河面上冰层的交界,那一层软软的,曾被称为“湄”的地方。
在水之湄,有着最鲜嫩的草,马儿是最爱吃的。
“那个……”
新兵想让她别站在这里,但是刚开口又尴尬地顿住了。
女子静静地回过头来,背对着阳光,她额间的朱砂仿佛裹了一层朦胧的雾,寂然的眼眸中有淡淡的金色。
面对着那双安静的眼睛,他竟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是谁?”她的声音很清冷。
“我……”他一时语塞,“我,我是来打冰的!”
“我不妨碍你。”她说完,又把头转了过去。
“啊?……”他纠结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问,“那个,你不冷吗?”
女子转过身来,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地看向他,似乎在打量他,没有说话。
“一定很冷吧。”他自顾自地说着,脱下身上厚厚的军袄,递给她,“七秀坊是不是没有冬天啊?”
女子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却不动声色地接过了,披在身上。“我们也有冬天,只是不下雪。”
“哦哦,是啊。那里应该很暖和吧?”新兵抱住自己的肩膀,吸了吸鼻涕,心想,妈的,真冷啊。
“是。一年四季都很温暖。”说到家乡,她终于微笑了起来,看着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咳咳……我,我叫徐中归……”
“燕秀,弦清。”
弦清朝他温柔一笑,将披着的棉袄褪下来递给他:“终归,正是个好名字。”
“我、我还有一件,这件你就拿走吧。”他摆了摆手,“你应该没有御寒的衣服吧,不嫌弃的话就穿着它。”
“也好,你快回去吧,我把它洗干净。后天就还给你。”
“不不不不用了!”他脸一红,抱着空桶夺路而逃。
回到营地里被骂了一顿,因为忘记打冰回来了,他又去了一趟河边。
那个女人已经走了。
水湄上留了两颗小巧的足印,他走过去将那边上的杂草拂开,轻轻掬起了一捧碎雪,放在河面上。
等河水解冻,它们就可以融为一体了。
他不是一个情感细腻的人,他只知道,那是不应该被玷污的东西,就像美味的红烧肉,像干净漂亮的扇子,像水红的抹胸下白皙的肌肤。
它们应该被好好珍惜才对。
03
河边站着那个背着锦扇的女人。她系着披风,抱着那件有些发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军袄,站在水之湄,眺望着远方。
“我……”徐中归放下手中的桶,看到她身上的水红披风,愣了一愣,“这是统领赏给你的吗?”
“好看吗?”弦清淡淡一笑,掩去了眼底的苍凉,朝他走过去。
徐中归站在雪地里,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她走路的样子真好看,像一朵水红的莲花悄然绽放,被落日染上了金色的光;像飞扬的风雪里,一支摇曳的火把,袅袅婷婷,摄人心魄。
她身上总是带着光芒。徐中归想。
“谢谢你。”她将军袄交到他手中。
离开的时候,她对他说:
“半个月后的那个傍晚,我会在这里等你。”
没有等到目瞪口呆的他回复,她就走远了。
不远处一个和她穿同样衣裳的女子见她走近了,担心地问道:“清姐姐,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是半个月后……”
弦清微微一笑:“放心,我不会泄露半点消息。如果那时行动了,我不会告诉他;如果没有,那我希望,我能在我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坦诚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告诉一个人我喜欢他。”
神策驻扎塞北的黑虎分营里来了十个雪肤花貌的漂亮舞娘,这个消息已经传开了。
“我们神策真是威名远扬,天策几次没能除掉我们,七秀坊就来献媚了。”
“那当然,我们头儿可是安禄山和杨国忠的手下,等到我们明天拿下了雁门关,神策坐拥这大唐江山也是迟早的事!”
这半个月,统领营帐中夜夜笙歌,红绡伴酒,水袖香靡。统领是出了名的迷恋美人儿,不思战事,就连进攻塞北雁门关的计划都被推迟了。
这厢兴高采烈,另一边,徐中归却头皮发麻:“头儿……统领真要这么做?”
“废话怎么这么多?统领的命令还不快去做!”
“……今晚就要吗?”
“跳完舞以后就要沐浴,你看着办吧。那些马今天不用喝水了,留给那些小娘儿们洗澡吧。”
04
到了约定的时间,徐中归提着桶到河边,果然弦清已经在那儿了。
风雪依旧,夕阳西下,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
今天她换了一身衣服,扇子和披风都不见了,头顶只有一个发髻,金色头饰从后脑直直地垂下来,水红抹胸和舞裙换成了方便行动的粉色上衣和轻纱裹腿,手腕上不再是荷叶边红袖,而是紧紧的护腕,上面垂着利落的金色挂饰,像一把剑。她一改从前妩媚的衣着,似乎穿上了侠女的装束,整个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剑。
“你来了。”她漠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徐中归心里一跳,觉得这个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 今晚头儿就要你们侍寝了,你知道吗?你快躲起来吧……话已到嘴边,几欲冲出牙关,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想吃一种家乡的点心。”她拂去徐中归肩上的落雪,惹得年轻的新兵脸上一红,“但是做那种点心需要用未结冰的水,不然会影响口感……不结冰的河,这附近有吗?”
“有!”徐中归猛然点头,“往南有一条小溪,离这儿很远,但是只要你需要,我就能给你弄来!”
“谢谢你了。”弦清低下头,在他额间轻轻一吻,“等你打水回来,我就做给你尝尝好吗?”
徐中归脑子突然一片空白,直接傻在了原地。
弦清没有说多余的话,转身时,微笑变得有些悲戚。
她最终还是不能告诉他。
05
“清姐姐。”见弦清带着一身风雪回来,帐里的女子立刻站起来了,有些忐忑地看向她。
弦清站定,眉目肃然:“内线说这雪今晚就会停,明日天气好,正是进攻雁门关的时机,因此今天要让我们侍寝,以祝愿战斗旗开得胜。”
“这群混蛋!”
弦清不置可否地冷冷一笑:“那,我们就让这场雪,成为黑虎营的葬礼遗音吧。”
“我们的任务,到此结束了。”
另一边,七秀坊中。
“快到了约定的时间……不知弦清此次……”
小七走进忆盈楼中,面前坐着坊主叶芷青和代坊主萧白胭。
萧白胭叹了口气:“无论是输是赢,怕是都躲不过一死。”
叶芷青轻轻站起身来,走到栏杆旁,眺望着遥远的天际。
“我秀坊女子,自有冰心玉骨,纵使面对江海倾覆,亦波澜不惊;纵使踏入刀山火海,亦从不回头。”
06
“弦清——!”
徐中归惊愕地站在原地,手中的水桶掉在地上,原本用棉衣捂在怀里害怕结冰的水就这么撒了一地。
火,是大火包围了整个黑虎营。
烧的最厉害的,正是统领的营帐。
哭喊声,骂娘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唯独没有女人的声音。
连痛苦的呻吟都没有。
徐中归冲进了火海想去找她,却发现黑虎营帐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
七秀十位燕秀,在火海里赤手空拳地困住了妄图逃离的黑虎营统领,没有一人哭喊,没有一人逃离。
整个黑虎营有一半的人都逃出来了,可是统领的营帐却就这么生生地化为灰烬。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07
因为统领不在了,军中只有一些散兵,只好纷纷遣散回总部,徐中归却没有留在神策的队伍里,而是悄悄抱着军袄离开了。
胡虏入侵塞北的时候,七秀坊的弦清一行人除去了对雁门关虎视眈眈妄图内外夹击的神策黑虎营,为抵御外侮的雁门关减轻了负担,受到了江湖的普遍嘉许。
五年后,天策府出了一名大将,唤为徐清归。
没有人知道他以前是神策的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以前喜欢过一个秀坊女子。只有李承恩知道,这个人入伍的时候,推荐信里他的名字不是徐清归。
天策府这天又来了几个新兵。
尚且年幼的小女孩已经开始持枪弄棒了,她跟着徐清归学习枪法,时不时问他一些天真的问题:
“师父,你为什么总是留着那件特别难看的棉袄呀?”
穿着盔甲的男人突然沉默了。
那天遣散的时候,徐中归在军袄里发现了弦清写给天策府的推荐信,是推荐他入伍的。
弦清还留下了一封信给他,告诉他神策的罪行和天策府的所在地。
弦清还说,那个点心是她从小最喜欢吃的。
弦清还说……
她没有机会做点心给他吃了,但是她希望他能去天策府做一名真正的军人,将来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因为这件棉袄,是我喜欢的人留给我的。”
徐清归淡淡笑道。
清归清归,弦清终不归。
傍晚时分,他站在护城河边,灿烂的阳光照在他的铠甲和头盔上。英姿飒爽的他,突然眯起了眼睛,仿佛回忆起一件美丽的往事。
夕阳余光里,一个声音仿佛穿过了遥远的山林,高大的雪峰,广阔的草地,带着朦胧的雾气飘到他的耳边,久久盘桓不散。
“终归,正是个好名字。”
【完】
微博小号@唐瑰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