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路,请你慢慢的走

文/老人鱼

第一次接到那样的电话,是在一年前。

那时我正在回家的长途车上,倦意袭来,接到爷爷打来的电话,问我何时到家。那边的奶奶迫切的接过电话来找我,我听见隔着屏幕的奶奶声音,断断续续不成句子。

“爷爷,奶奶怎么了?”

那时她的小脑萎缩病症已初见端倪。

我自小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她对我挺严厉的,并不像江南来的爷爷那样温柔敦厚。

她嗓门很大,常常能把我训斥地嚎啕大哭,训斥我也是因为一些我眼里的小事情:比如在外面疯玩没能按时回家,或者是因着什么原因对她撒了谎。

初中时的我自诩肚子里有些墨水,写了一篇关于她的作文,本意是写我这个言辞犀利的长辈,没想到写着写着就想到了恩奶每天在楼道里迎我放学的样子。

楼道里的灯常年失修散发着模糊的光,每当我背着沉重的书包走上楼梯,我便能看见她佝偻的身影,脚上的拖鞋开了线,样子有点好笑。

“小囡囡啊......快上来。”

如今她卧床再也没法站起来,我也得不到她一声温柔似水的呼唤。

奶奶不像爷爷,爷爷总是以和蔼可亲的方式对待我,一贯是想吃的就买,想玩的就带我去。奶奶常说我不听她的话,光听爷爷的。好像她以为的在我的世界里,爷爷是好人,奶奶是坏人。

我瞅着躺在床上的她粗糙暗沉的皮肤,抚摸着她纵横交错的皱纹,感受到时间在她身上雕刻的无情痕迹。

恩奶,我再也无法像小时候那样理直气壮地跟你吵架了吧。你也再也不能在我们吵架后去找爷爷告状了。

我还记得小时候跟奶奶相处的日子。

那时候我的奶奶跟如今不同,她能干,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她能下楼散步,买菜赶集;她也能熟练地点起火,摊出一张张喷香的鸡蛋饼,刷上一层薄薄的黄豆酱,我一顿饭能吃两张。

那时的恩奶,如今永远在记忆中了。

她唱歌很好听,最喜欢唱的是二小放牛郎,小时候我在奶奶的床上午睡,她与我同躺一榻,拿着蒲扇轻摇,嘴里哼着这首歌,我在这样的凉爽和音调中沉沉睡去。

她的肚子很软,奶奶很胖,冬天的时候我就把脚丫子摊在她的肚子上取暖,又热又软,我笑着说奶奶的肚子像棉花一样。

她喜欢看星光大道,我记得那时她已经因为生病久卧在床,那时候童星阿尔法正红,奶奶特别喜欢这个眼神深邃的男孩。我还记得她在我放假时会跟我聊天,聊起当时正红的明星,她说熊黛林高高的个子很漂亮,说张杰谢娜结婚虽然多年无子,但最后一定会有所善果。

我在公园里钓的鱼她一直养着,养到小鱼儿通体变成了金色,连我都觉得神奇。她主动提出把鱼放生,说它不是一条平凡的鱼,我们还一起养过不慎飞到奶奶家的麻雀,还有君子兰和杜鹃,我们还种蒜苗,每次下面条都要放上一把提味儿。曾经奶奶家的阳台上,有她在,一年四季的植物就从未缺席。

她不常跟我要东西,无论是吃还是穿。有时候她想到要什么东西,也无非是擦手的油或者抹身子的粉一类,我通通给她买回来。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搽一点在手上,似乎这样就能抚平她枯燥的皮肤,再小心翼翼地收起,等天气冷了才拿出来用。

奶奶常用的“友谊”牌搽手的油,时隔多年在前段时间突然又风靡大街小巷。我买了两个,一个带给她,一个留在自己身边。熟悉的味道让我觉得安心,让我觉得无论我在哪里,奶奶都在我身边。

2015年暑假,我闲赋在家,与她日日相处下来才觉得她的头脑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清楚了,反应也变慢了。我以为这是每个老人必经的阶段,她自然也不例外。

午后的太阳很好,我给她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阳台晒太阳,拿剪刀给她剪指甲。她不愿意让我来,非得自己去做。

“还是囡囡来吧......奶奶看不清了。”

看她笨拙的样子,我在一旁悄悄地湿了眼眶,从小都是奶奶给我剪头发、剪指甲和扎辫子啊,当我从她手中接过那一把一模一样的剪刀,剪下她因为年老而变得又厚又硬的指甲,我觉得奶奶真的老了。

在那天的日记里我写下一定要经常陪伴奶奶,跟她说话,陪她回忆往事,不让她的记忆退化。后来我的确陪她,可次数太少,我也常因为赴朋友的约或是别的原因,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太少了,真的太少了。

也许在别人眼里我陪她已经很多了,可是在我心里,就是少,还不够。


后来因为奶奶的病严重,我越来越不喜欢去奶奶家了,因为一向可爱幽默的爷爷越来越沉默,奶奶越来越无理取闹,让我觉得身心俱疲。

那时的奶奶家好像不再是我幸福和快乐的天堂。

那段时间我的日记本里无一例外都是写她的,也许我觉得记忆里的奶奶在慢慢离开我了,眼前这个人变得让我害怕和无助。

那时我陷在巨大的痛苦里,一边很想帮助她走出心病却久久做不到,一边又生气她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不再是那个疼我爱我的奶奶,我甚至预感到,有一天她会忘记我。

可当我走进她的床前,我闻不到熟悉的皂角的香味,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刺鼻的尿骚味;当我走进她的家门,再听不到她呼唤我的小名,更多时候看到的是她有气无力地躺着,问我为什么她觉得眼睛和头那么沉,让她觉得很难受;当我试着拉着她的手,问她要不要听我讲讲学校的故事,她别过头,却只是哭。

我突然有那么一段时间不想看见这样的奶奶了,所以我不回去,跟朋友们出去玩,隔几天才去看她一次,或者在进门前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去看看她,呆几个小时就回。

可当我看见为我买了三天的葡萄即使放得长了毛发了霉,她也不让别人碰一下;当我陪她去医院做检查,她累得小身板歪倒在我的身上;当我看见久病卧床的她在电视上看到阅兵仪式的时候激动地说:“主席,主席!”

我知道我仍然不能抛弃她,离也离不开她。我们都是彼此的“顽疾”,是在我出生那时老天便算好了的。

后来她严重得忘记自己一天吃几顿饭,于是常常半夜也会哭闹着要吃饭喝粥;她闭着眼睛的次数越来越多,她隔几分钟就要小便,整夜哭闹,会说很多污言秽语,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冷漠。

“不要把恩奶送到疗养院。”我像个正义的使者在为无知的奶奶哭诉。

我知道奶奶一定懂我的,她曾经知晓我的每一个同学和朋友,她也知道我偶尔的挣扎和要强。如果她还好,像以前一样,她一定是最懂我的人。

决定把她送走的那天,奶奶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只觉得那双蒙上灰黑色翳的眼睛,失去了最后的色彩。

“奶奶,我来看你啦!”我常常要大声地说话她才能有所感应,但是她已经不认识我。

有时候她精神好点,会隐约记得也许她跟我关系还不错,会傻笑着跟我说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买了松软的面包带来喂给她吃,她吃完后说:“真香,好吃。”

有时我在学校,给她打电话,她毕恭毕敬地用普通话说:你好。

让我觉得既陌生又欣慰。

疗养院的房间里有三个奶奶,每次我去了都会跟另外两个老人聊聊天。到如今四月初两个老人先后离世,没想到奶奶成了房间里最后的“旧人”。

“恩奶你看,你的路子还长着呢。”

我抚摸着她干枯的手臂和脸庞,不去看被子下面她萎缩的双腿,不去想她日益消瘦的身子,只是此刻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她的眼睛有严重的白内障,视力已经很微弱了。我常常需要凑到她的床前,摆摆手臂,这样她才能看到一点我的影子。

她应该在我不在的时候偶尔会喊我的名字,于是疗养院的人都知道我的小名。她也会在极少数清醒的时候告诉我她想要赶紧死去,告诉我她有多么痛苦,可还是要活着。

在学校有一晚我突然失眠,想到孤独的被病痛折磨的恩奶一个人躺在床上,她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去不了想去的地方,经常见不到她宠爱的我。无声地哭泣,为奶奶,为我觉得她如此辛苦的晚年。

我很少梦见如今的她的样子,梦里的她多还是我十六七岁时的模样,只有一次我梦见奶奶变成了一个婴儿的样子,蜷缩在襁褓里,舒缓了眉头,舒服地睡着。

于我而言,不幸中之大幸的是,奶奶以这样的方式慢慢离开我的生活。如果她突然有天离我而去我可能接受不了,可如果这样,她就像一个谢幕的人,缓缓离去,到属于她的世界里去,我不会哭,我很庆幸。

爷爷在厨房摊起了鸡蛋饼,熟悉的味道传到我的身体里心里,好像感觉恩奶在家。

长长的路,请你慢慢的走,人生还长,我们选择慢慢的远离和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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