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向生活深处迈进)
生活向深处迈进。
与以往的生活比起,人们不再为缺少粮食而担忧,各家各户更紧缺的是对钞票的占有,这种与欲望粘贴在一起的心理一至延续到今天。随着市场的深入,嘴与心渐渐剥离,心里的兽一天天庞大,从前为一张口而战的时代远去了,现在为之奋斗的目标更宽泛了。
农村,自从计划破产以后,再也没有谁在村民眼前指手画脚,哪怕是错误的指挥也早已荡然无存。在这种自生自灭的生活里,人们反而均在拼命的垂死挣扎,那个救人于无形的市场大手,成了每一个人最后的宝贵稻草,于是,打工潮就兴起了,像洪水一般,淹没了田地及村民,最终连他们微小的梦也没放过,四处发出着嗷嗷叫的声音,似乎要把夜也烧成人民币的模样。
张老汉之所以没有选择外出做一个第一批农民工里的成员,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木匠手艺如何了得,也不是因为对农民工充满成见,而是因为他想好了新的出路。
第一个跟张老汉夸外面世界好的,不是旁人,正是在外已打工三年的他家的二娃。张老汉是一个恋土情节很重的人,他压根就没想过离开这片土地。他对城里的情景虽称不上全懂,但也略知一二,他想起了那天他送三娃进二高的场景,居然还有比乡下人过的好的多的另一种人的生活,当农民还沉浸在以骑自行车为荣的时尚里时,城里人居然坐上了四轮自动又遮风避雨的轿车,这种给人视力造成强烈反差的印象,曾使张老汉的血管多次膨胀,膨胀的结果是,他又可以回到满是灰尘的村子里来,一逃回到这片泥土里,他再一次自信的活了起来。有时,他又不免犹豫,他想假如在城里混失败了,那种人该退到哪里去啊,难道去流浪呀?在他眼里,流浪跟一个乞讨者别无二致。
当然,张老汉不会跟二娃争论,其实,他跟谁都不愿争论,只是,他一看到二娃,心里就会自觉的不好受起来,虽然,如今的局面,二娃并无怪罪父亲的意思,甚至说,倒有一份感激之意,可他,还是把自己内心的话隐藏了起来。他看着自己的二娃,有以前的腼腆持重,到现在的侃侃而谈,不禁感叹到:世界真是教育人的一把好手!
张老汉激动起来,这激动不是为他自己,不是说自己也要到外面的世界搏一搏,撞撞财运。他想到的更多的是自己的大娃,他跟着自己只是过了两年的好光景而已,而日子还长着哩,木工这一行业竞争如此激烈,这个传统的手艺像一匹行将就木的老马,再也扬不起往日的雄风。这还不是令张老汉最头疼的,让他的心日夜焦灼的是:和他一样热爱木工的自己的大娃,看着越过越烂的光景,内心无比痛楚后留下的“人比黄花瘦”的焦虑和忧愁,一个曾经因父亲而自信的小伙,变得像个木头一样。
吃过晚饭后,张老汉把大娃和二娃叫到院子里来。二娃随手从堂屋里拿了两个低矮的小凳子,放在晾晒的大树根旁,准备再取一个给自己坐。被张老汉止住了,“不用,我习惯了蹲树根,那一个你坐”。张老汉一屁股蹲上去,接着就抽起了自己的烟。大娃、二娃依次落座,知道父亲有话要说,但又不确切到底是啥事,所以谁也不好意思开口问,于是,就在那里等。
二娃这次回来,与往日不同,以前都是过年回来一趟,这次是暑天回来的,是被父亲叫回来的。
“喂,是二娃吗?”
“是的,咋啦爸?”
“没事,就问你忙不?”
“不咋忙……”
“不咋忙?那就回来一趟吧,你妈想你了!”
“噢,知道了。”
他妈想二娃不假,谁不想自己的孩子呢!可这次,分明就是张老汉他自己有事要找二娃,不好意思直说,想了好久,才想到了这个法子。
外面的夜依然燥热,空气凝吸,仿佛莫名的稠状物体,从张老汉嘴里喷出的干燥的烟气,有一股散发不出去而又凝缩的刺鼻味,反倒使张老汉自己呛得咳嗽了两声。
“爸,你咋啦?”两个儿子异口同声的问着,关心着为四个孩子操劳的身体。
“没事,爸没事,你们不用操心爸,爸主要是操心你们哩!”
张老汉眼睛环视了两个儿子,把目光重点落在了大娃的身上。
“大娃……爹……爹本想给你谋个好出路,可……真的无力回天啊……这行业如今烂到这程度……”张老汉再也无力抽烟,取下来被泪水浸湿表皮的纸烟。
“爸,这事咋能怪你呢,你又何必自责呢?”
“……啥也不说了,这次叫二娃回来,主要是想让你跟他一块,到外面闯闯去,外面的世界大。”
“这个当然没什么问题,可我要是走了,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人干活了,还有八亩地咋办呢”
张老汉听到大娃的口信后,俨然放松了许多,至于,地里的活,那都不是什么问题,就是再多八亩地,对他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地里的活,你不用操心,我准备买个大篷车,就是再多的活,也挡不住铁牛去干,是不是?”张老汉说着猛的一抽烟,那火光像要燃起一样。
他支开两个孩子,独自留下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默默的抽烟,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