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致盲

        自然致盲

    我渴望成为一个盲人,尽管我用健全之身祈祷。实不相瞒,自打出生伊始,光明透入眼睑,看到了姿态繁多的躯体,不管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尸体也看到过。无一不以一种丑陋的姿势,通过眼球的折射深深地烙伤了我的脑膜,以后,知识渐长,得知世界上的一隅有盲人的存在,不禁心向往之。尽管对盲人本人,黑暗是十分苦闷、无可聊赖的,或许他们并不明白黑暗到底是以一种怎么样的颜色存在。但我还是渴望人世间纯净乃至至纯,安详乃至平静的失明。

渴望失明无非是看见了人世间众多丑陋的东西,并时常有愧于自己灰色的瞳孔。每当我站在镜子前顾影自怜,往往禁不住嗟叹这托尔斯泰式的多毛的面庞,掩映着灰色的瞳孔,却好似苦行的旅人,拨开厚实、干枯的茅草,发现一眼汩汩的泉,给疲倦的身体一个通透。即使是穿的再厚实的姑娘,在这样的眸子面前,也难以切实感到衣服的实用性。就像盯着托尔斯泰的黑白照片一样,平凡的面孔,黑色的袍子,灰白的胡须,全身唯一的亮点无非是那双灰色的瞳孔,足具力量穿透高耸的乳房直趋悸动不已的心脏。诚然这是我身体唯一值得一看的地方,但造物主却吝于给予,只留了一个一条线似的地儿,别人难以发觉,却又“泯然众人矣”了。

我渴望失明并有愧于自己灰色的瞳孔。其中最深恶痛嫉的是,亲眼目睹了众多肮脏的男性躯体。自打有记忆起,深感自身丑陋的缘故,无论亲人也好,邻居也罢,无一不用一种猛禽似的目光,盯着我丑陋的脸,目光堪比锋利的整形手术刀,在他们心中又把我“臆造”了一番,使我继承了父母精致的五官。然而,在我面前驻足凝视的我所熟悉的人们,片刻出神之后,终归免不了发出一声惆怅且绵长的叹息。

比及我记事起,猛地张来睡眼,瞧见父亲良久端详我的面孔之后,厌恶的嘴脸。他慢慢地收缩着同我一般的灰色瞳孔,眯起眼,鼻翼扩大,右恻的嘴角大幅度的上翘起来,露出了磨掉了色的假牙,我有感于他滑稽的面孔,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父亲满满地拉开弓,给了我一记耳光。由是我切身地第一次体验到疼的感觉,便嚎啕大哭起来。我抽动着火辣辣的左腮好让要泪水流的均匀些,以便给这火辣劲儿带来一道清凉。母亲听到我的哭声,撇下打上肥皂的尿布,满手的肥皂沫尚未擦拭便寻了进来,一把抱住我,用手抚摸着我浮肿的左腮。我耳边听着肥皂泡被空气刺破的声音,这奇妙的声音离开的我的肌肤,也带走了疼痛感。于是我止住了哭声,出于本能,伸手抓住母亲胸部突出的衣服。她大声地骂向父亲:“嫌我儿丑啊,不也是你裆下的腌臜玩意儿造的孽么!”

我吐出母亲的乳头,偷眼儿瞥向父亲,他嘴角愈发变得狰狞了,迸出来几声干笑,磨白了的假牙像极了恶鬼的獠牙。他抽冷子地一个箭步蹿过来,把手插进母亲的乳房和我的躯体中间,把我掼在了地上。我屁股受疼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后来我只听到母亲大声呵斥了几声,连同脚步叠加在一起的嘈杂声,由推搡而起的衣物沙沙声,各种声音纷至沓来,我仍然专注于自己的哭声。一直到了干巴巴再也哭不出来的光景,我费力咳嗽着哭累了的嗓子,等睁开哭的酸疼的眼睑,却发现父亲“大”字般赤裸裸躺在床上,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他随呼吸上来的胸膛,宛如山顶,两峰之间的鞍部有一抹阴郁的杂草,伏下去的胸膛,反衬托出胯下黑糟糟的灌木丛,掩藏着一只蠕虫。我被眼前丑陋的景象惊出了声,继续号哭起来,泪腺中涌出来的液体更浓稠了,滚流在肿涨的左腮上分外炙人,眼前好像罩上了母亲心爱的红纱巾,朦朦胧胧的红纱巾外是红色的母亲在衣衫不整地抽噎着,顺着腮流了下来的液体流进嘴巴里,却有一种腥鲜的气味。

从此我便落下了后遗症,两只眼球就如同两个血疙瘩,只剩下灰色的瞳孔有一丁点儿别色,我母亲后来告诉我,我那双眼白赤红的双睛,活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的眸子似的。村里人都认为我是疯狗转世,多年后我目睹疯狗的眼睛,却是两泓鲜血沸腾在眼窝里,好似拿一根银针轻刺一下那染红了的眼翳,这赤红如岩浆的怒火便能夺眶而出。爷爷每逢过年过节必给各路神仙烧纸钱,嘴里念念有词,给我祈福祛祸。自那以后,父亲从未敢正视我的眼睛,好像十分惧怕我眼中夺眶欲出的恶魔似的。但我知道,他无非是愧疚而已。直到十六岁,父亲赤身裸体地在澡堂里,正视着我正常的眼睛,煞有介事地摆弄着裆下腌臜之物说:“儿子,你也要像我这样,把包皮撸上来,不然会藏灰的。”我嘴上唯唯诺诺地应着,心中却着实不屑,因为我身体的这些秘密,我早已在两年前,对着苍蝇横飞的茅坑释放出那一坨稠黄的液体时,我就已经知晓了。

七岁那年我害了水痘,因耐不住痒,给脸上添了几朵麻子。麻子开在脸上恰如罂粟花儿,败时也遗害不轻。我的红眼睛周遭围绕着星星点点开败了的罂粟花儿,薄黄色的枯花瓣尚未退却,满脸透着一副棺材囊子似的相貌。甚至,半夜里起来洒尿,借着月光觑见尿窝窝里的红眼睛麻子怪物,活似刚从乱坟岗子中爬出来,挨了几发枪子似的。至此却又不敢夜里上厕所,落下了尿床的毛病。

在无可聊赖的白天,我伫立在大门口,向门口的青菜挥舞着因挂吊瓶而浮肿的右臂,因这浮肿的手臂着实影响我的行动,连走路都失去了平衡。我把右臂上的怒火一股脑地施在了门口的青菜上,看着门口青菜口吐绿汁,七零八落的样子,愈发感觉自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巷子拐角处有两三个调皮的孩子远远的向我扔石子,打在被药水灌的浮肿的身体上反而却没有切肤的疼痛。我也并不以他们为意,只需把我血红的眸子向他们一扫,自然就做鸟兽散了。

在这群孩子中间,我看到了脸上同样有麻子的周磊,他像只苍蝇一样在我的童年嗡嗡作响,挥之不去。我十分确切地肯定是他把水痘传染给了我。我想起了他的母亲,我的幼儿园老师,一个身材肥胖,眼如核桃的矮个子女人。我又想起了她们母子俩令人厌恶的爽朗的笑声,禁不住拿起地上的灰瓦砾,穷尽了右臂的怒火向他击了过去。在他的哭声中,我的右臂获得了巨大的轻松感,肿胀身体的药水化作了一道道汗柱从右臂上流了下来,滴落在残破不堪的青菜上。一股尿骚味儿和着强烈的药水味儿涌进了我的鼻腔,使我从怒火中清醒过来,看着抽抽搭搭跑去的周磊的背影我感到了些许的不安。我害怕大大咧咧的幼儿园老师寻来我家,用粗短的手指着善良的母亲,嘴里蹦出些不堪入耳的俗语。

我决定离家出走。我撒开腿儿朝村庄后面的山岭上跑去,我迎着西沉的那抹酡红迈大步追去,总感觉它近在眼前,却又因吁吁的呼吸又把它吹远了,我逐渐感到这是一种宣纸画儿似的易碎的美,并感到了一种夸父式的悲壮,遂放缓了脚步。我缓步走到岭腰上的苹果园前,在看园人疯子雨顺所居住的木房子后驻足听了一会儿,我甚至能听到房子里霉菌繁殖的嚓嚓声。我朝着木窗子大声的喊了一嗓子:“哎!雨顺在家吗?哎!”霉菌吞噬棉被的声音消停了一会儿,后又恢复了狼吞,来回应我“咔嚓,咔嚓”我知道雨顺没有在家,遂大胆地从腐烂脱落了的木栅栏下爬了进去,摘了几个长得矮的青苹果又爬开出来。我撩起衣襟兜住苹果,弯腰拍打着膝盖处的泥土踉跄着行了几步,忽然背后传来了疯子雨顺雄壮的男中音“嚯!是哪个活该遭雷劈的贼偷儿!”“哎,我啊,我儿撒尿回来了么?”我回头瞥见雨顺光着膀子,踢踏着掉了鞋掌的解放鞋爬上坡来,我急忙把咬了一口的苹果朝他的鞋边扔了过去,苹果依着下坡的惯性又咕噜地从他鞋边滑走了。雨顺把解放鞋调换了个方向,骂骂咧咧地去追赶苹果去了。我继续朝岭顶走了一段时间后,听到了他雄厚的男中音刺破夕阳余晖从岭脚下传来“挨千刀的贼小子,这不是糟蹋吃食么!”

捉弄雨顺的快感在我的胸腔中盘桓了好一阵儿,和着夸父痴恋着的那抹夕阳,不肯离去。我走到岭顶上的打谷场,打谷场上堆积的一丛丛玉米杆反射着绛红色的夕晖,好似一个个星罗密布的棋子。顿时我感到离家出走的恐惧早已烟消云散,反而有点儿浪漫情怀了。我寻了一个居中的玉米杆堆,并把它掏空,又抽出几根来踩扁了,放了进去,来充当褥子,做成了一个简陋的帐篷。夜终于来了,附近的玉米杆堆中传来了牝猫的发情声,或许还有几只小奶猫,我听到它们在香甜的睡梦中翻身时,柔软的毛发与玉米杆摩擦的簌簌声。我的耳朵异常灵敏,我甚至能听到母亲着急的呼喊声穿梭在村庄里的大街小巷,在巷子拐角处反弹回来的呼喊声使一只只在青砖下对月高歌的蟋蟀都噤了声。

牝猫的叫声使我在“帐篷”中辗转反侧。我把玉米杆堆扣了个缝儿,好让月光洒进来,我枕着手臂,从玉米杆的间隙中望着月亮,月光皎洁,一尘不染。我却思念起母亲留在锅中的热乎的吃食,我把偷来的苹果都啃完了,肚子却仍旧咕噜个不停。于是,不自觉地把害的我有家难回,有床难眠的周磊及他的祖宗都骂了个遍,这中国人特有的阿Q式的自我宽慰的方法使我渐渐又优胜起来,但却难免不得不想起他们母子俩劣迹斑斑的行径。

我想起了周磊的母亲给周磊剃的整整齐齐的板寸头儿,不禁喉头发紧,口渴感也随之而来。在周磊没把水痘传染给我之前,他在幼儿园里得意洋洋的炫耀着生在自己脸上的透明的小水泡,我蹲在角落里用红眼睛看着他被围绕在人群中,炫武扬威地挨个儿把自己身上的水泡挤破,我惊讶于周磊的身体艺术,更惊奇于不时穿透欢笑声的“啪嗒”声。这声音像极了村前头的浯河中的鲤鱼在夜中把头伸出沉闷的河面时的呼吸声。我甚至在周磊被簇拥着离去后,蹲在周磊表演过的水泥地上,观察那一滩稠粘透明的液体。后来,周磊的身体艺术被他母亲所禁止了。他母亲用短粗的手指头捏着一根银针,风风火火的挪动着肥胖的身躯,喝令我们把她同样肥胖的儿子按住,银针插入周磊的大母脚趾,周磊扯着沙哑的嗓子发出了乌鸦的凄鸣声。我看到了像母亲的红纱巾一样鲜艳的色彩从周磊的大母脚趾缓缓流出,化作一条条红毛线,一直延伸到同院墙等高的半空中,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周磊母亲的放血疗法使他日益健康了,我却出现了水痘出现前的某些前兆。

周磊表演完身体艺术后的翌日,我感到自己的嗓子好像藏了一个大火球,对喝水的渴望劇增,如果黄河和长江近在咫尺,我也应该会像夸父一样喝个底朝天。我度日如年似的挨到了下课铃声响起,却像一只得了白化病的乌鸦被毛色漆黑的乌鸦群冷落在寒枝上。我蹲据在角落里等小伙伴们从饮水机旁蝇散状离开之后,才敢靠近滴水不剩的水桶,我拿起沾满唾液的搪瓷杯子,掀起开关,直到熬到桶壁上最后一滴水“啪嗒”一声落在杯子里,像汉武帝饮承露盘里的露水前,既神圣又具仪式感。我注视着不亚于玉液琼浆的半杯水,干燥的唇早已躁动不已,却又不满其难解燃眉之急。刚刚“演讲”完的周磊满头大汗地奔回教室,满面红光并流溢着散发白气的汗和水痘破后稠黏的液体。他挥舞着手臂,左手叉腰像古希腊的演讲家心安理得的拿过奴隶捧着的水杯,把杯子从我手上抢过去,并一饮而尽。我感到自己是一只被撕去羽衣的乌鸦,一只被夺去掩盖丑陋的黑色羽衣的乌鸦。自尊的火焰腾空而起,我抢过他刚要放在桌子上的空杯子,用杯口朝下的沿儿使劲磕他顶着板寸头的脑门。

金属叩击着肉脑袋的声音闷钟似的在教室里左冲右撞,震松了我心中囚禁恶魔的铁索,每叩击一下,心中畸形的快乐就会跃动几分,被囚禁的恶魔也要更加狂暴几分。心中的恶魔在叩击声和周磊沙哑着嗓子哭喊声的夹缝中愈发升腾起来,就要决堤迸流的当儿,周磊的母亲――我的幼儿园老师寻了进来,她努力弹跳着如同肉球般的身子,迅捷地像非洲大草原上躲避追食者的跳羚,在距离我两米远的地方大大地张开双臂,右手极速地把我手中的搪瓷缸抢了过去,左手像母鸡护子似的紧紧地把周磊搂在怀里,并用手心抚摸着周磊隐隐作红的头皮。我惊讶于周磊母亲磁石般的能力,正要端详她身体构造时,“肉球跳羚”又运用弹簧的能力飞快向我弹来,我苦于连眨眼皮的工夫都没有,就已经被她钳住了脖子。她用袋鼠走路的法子,从地面上弹跳起来,用胖的像猪蹄子似的脚机械式的用力踹我的屁股。我在她给我施加力的惯性下不住的往前移动,我用余光瞥见他在地面上立着的那只胖蹄子也不住地往前移动。我们像狈依在狼背上似的,以古怪的姿势在教室里移动着。这回哭的对象又换成了我,新泪顺着旧泪痕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周磊拍这手扯着嘴大笑着,大快朵颐地观看我同他母亲一起表演的喜剧。他黑脸蛋上已干却得泪痕被他的笑容扩大了一倍,两道泪痕边上,泪水蒸发后留下的白色的盐渍正随着他的笑容扑簌簌地往下掉。我委屈且气恼不已,他肆无忌惮的笑容是我童年时代挥却不去的噩梦。

天将破晓,我仍旧毫无睡意,脑袋里浮现出一千种让周磊和他母亲的死法,下阿鼻地狱,上刀山,下油锅……我甚至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高高在上,不可欺辱的王。把一个个在记忆中欺辱过我的人都施以最严峻的刑罚。一会儿把周磊母子剥皮实草,一会儿又把他们发配到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实在不解恨又快马加鞭下了道圣旨,在菜市口凌迟处死。总算在这片刻的精神优胜后,睡意的漆布才蒙上了我的双眼。

露水透过玉米杆的缝隙滴落下来,濡湿了我的睫毛,又渗进我轻轻合着的眼缝,饱含着夜的清凉在我的红眼睛中荡漾开来,进而滑落到眼球的背面渗入脑中,这一滴清凉不亚于任何一剂良药,把我昨夜的怒火一扫而光。我爬出“帐篷”映入红色角膜的是一轮初升的旭日,它伸展魔力,洒在我身上万千暖暖的光线,控制着我,使我像一个木偶一样,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向山脚走去。

不知不觉间我早已走过了雨顺的小屋,逐渐与旭日越来越近了,清晨滴入我脑中的露水被剥离眼球蒸发了出来,热量也随之从身体里抽离出来,涌向周围金色的介质。我感到凉意顿生,手臂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意识复又回到了我脑中。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座竣工刚满一年的新桥,桥的东面是载浮着朝晖流动的浯河,好像度了一层金箔,闪闪跃动。而顺流而下的河水跃起的一条条银链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金箔与银链相互交错跳跃像一对对嬉戏的金银鲤鱼,又像金银珠子交错串成的帘子被清风吹起轻轻摇曳着。

新桥的西面是年旧的断桥,雨顺站在水泥斑驳的断截处,正对着河面洒一泡又久又长的晨尿。金色的尿柱迸溅在河水里击起了一连串的水珠,荡远了一圈圈金色的涟漪。我站在新桥上向旧桥上的雨顺打招呼:“喂!雨顺,好长的一泡尿啊,又骚又长!”金色的介质把我的声音传了很长一段距离,远远地荡去,使雨顺惊的打了一个激灵,甚至使村庄上空的炊烟都荡斜了方向。雨顺匆忙提上裤子,有一大块黄渍的尿圈赖在他裆间,肩上搭着沾满泥土的中山装,手机提着破旧的解放鞋淌过河水,爬上了对面的断桥,踢踏着解放鞋朝他侄子家走去了,他照样子都是在他侄子家填饱肚子的。雨顺一面走一面隔着老远冲这我把双手从胸口往外拨拉,口中同时发出羊倌赶羊的声音:“嚯,嚯!去,去!”他配合着自己不熨帖的破解放鞋,踢踏着地面,迈着独特的八字官步走远了。他侄子一见到他少不了又得骂他“该死的老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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