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进来时，我正躺在摇椅里喝茶，西边的风恰好吹落烛台，烛芯骤灭，剩下一截黑乎乎的引线，丑丑的歪在那里。

男孩注视了烛芯良久，忽而微扬嘴角笑了起来。他很没精神，像是在网吧打了十天十夜的游戏，身上的灵气都被抽干了，如同行尸走肉，这一笑更显得无比突兀。

我嘴角一抽，睨了他一眼。

男孩收敛神色，在我对面站定，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有事吗？”我承认我的声音实在太不专业了，开口就是一股子浓浓的懒洋洋的调子，一点也没有接待客户的恭敬感。

他微点头，很小的一个动作，却被他做得小心翼翼。

“我想换一样东西。”过了半晌，男孩终于说出了来此的目的。

我放下茶杯，绕过柜台，引他到沙发上坐下。

“来这里都是来换东西的，你想换什么？”

“命。”干脆利落，与他没精打采不同，这个字犹如千斤重锤落地。

我轻笑一声：“拿什么换？”

他说：“我的命。”

“以命换命？你是有多恨那个人呀，居然舍得同归于尽。”

我抬眼，他始终面无表情，一脸漠然。

“魂梦居做买卖，但从来不做杀人的买卖，阁下还是另请高明吧。”我懒洋洋的准备晃回藤椅里，不想再理会他。

总有那么些人以为魂梦居可以交换任何东西，其实不然，魂梦居虽然不道义，但也绝不牵扯人命。

“我想把我的命给别人。”他坚定地说。

“什么？”我停住脚步，饶有兴趣地问。“给谁？”

“随便是谁都可以。”他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谁都可以？小偷？强盗？杀人犯？”我故作夸张。

“不，必须是好人，想要活下去却不得不离开的人。”他很为这样的决定而高兴，很是振奋。

“你很久没有因为做好一件事而高兴过了吧。”我猜想他是因为现实的挫败而萌生了不要命的想法，与其带着这条命苟延残喘，不如让那些有用的人拿着它继续创造价值。

他缓缓摇头，没有因为我的猜测而表现出异样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习惯了，或许有人曾经这么说过。他或许接受过开导，或许曾经鼓足勇气迎接世界，然后却发现世界开了滤镜，早已面目全非，而它却偏偏要以真面目对待他。无数次希望破灭之后就不会再心存侥幸了。

“为什么不活着？别人可以做到的，你或许也可以，为什么要把生命和期许寄托给别人？”我的语气很强硬，不想让他觉得我和之前的人一样轻描淡写的说教，若无其事的开导。

世间本无同理心，后来，人们发明了它。

他继续摇头，幅度比之前更大。

“你说随便给谁，如果这个人比你还没用，怎么办？”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原也不会温柔待人，轻言细语，让你慢慢体会，实在不是我的路子。

他没想到我会如此，下意识地吼了回来：“怎么可能有比我还没用的人。”

我笑了。

我反问道：“所以，你就是觉得自己没用，对吗？”

“对，我没用。”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背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顶上的吊灯，明晃晃的，他却不觉刺眼，看得很认真。

“我是一个工具，作为被选中的对象来到这个世界。他们只是按照既定的程序把我养大，没有想过要教我做人，在我犯错或者令他们不满的时候，他们只会轻蔑地开口，习以为常地嘲讽，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于我，我永远被以最坏的恶意揣测着。”他又笑了。

“你知道吗，当我做不成一件事时，他们会表示理解并接受，我以为他们真的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后来当意见发生不和时，他们会把那些失败的事实都翻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从来没有努力过，不然就不会失败。你没有成功不是因为你努力不够，而是因为你从始至终就没有努力过。多么可笑。”

“我是个很自卑的人，所以才成就了今天的我。人的性格不是生来如此，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们，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唾沫腥子对小孩子而言是多大的伤害，他们自鸣得意，指指点点，捧一踩一。”

他很愤怒，像是站在法庭上义愤填膺地控诉罪人。

“他们从来不知道小孩子需要鼓励，他们永远要你看自己的不足，永远要拿你的短板去比别人的长处，然后渐渐地你开始相信自己就是一个不好的人，然后你就尽可能的把自己藏起来，心里默默的祈祷，别发现我，让我一个人待着。他们以好孩子的标准量化你，以坏孩子的模样看待你。他们好心的想要你做个好孩子，所以只能暂时把你看成坏孩子了。所以你不要怪他们，他们是为你好。”

反讽的语气恰到好处，我甚至觉得他真心这么认为。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大年初一，几个小孩挤在屋檐下看烟花，屋顶上一个东西掉下来砸到了我的腿，当时很痛，忍着没说出来。回去后跟他们说我的腿被砸肿了，他们说，谁让你去看烟花的，然后就没再管我了。”

他不再激动，心情平复了下来，一字一句，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受伤了从来不跟他们说，因为不会得到任何安慰，他们只会说都是你的错。”

“我最大的错就是来到这个世界上，给那么多人带来了痛苦，所以，现在就让我结束它吧。”

最后，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双眸含笑。

我准备了一大段话，此刻全都化作泡影。我看着他，脑海里自动想象他以前是什么样。如果有个更好的开始，或许一切都不至于。

可惜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