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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聚会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毕竟当日天气理想。即使预定,也不会有这么一个完美的日子来开花园聚会了。无风、温暖、空中没有一丝云朵,只有蓝色天空被淡金色薄雾萦绕,就像初夏时有的那样。园丁在黎明就已起身,修建草坪打扫庭院,直到种了青草的暗色平坦花坛看起来闪闪发光,至于那些玫瑰,你情不自禁地会感觉到它们才是在聚会中最打动人的花朵,也是唯一众所周知的花朵。

数以百计的,是的,确乎是数以百计的玫瑰一夜间绽放了。那些绿色的灌木低垂,仿佛它们被天使参观过似的。

早餐尚未结束,男人就过来搭起了帐篷。

“你想把帐篷放在哪里。妈妈?”

“亲爱的孩子,这不必问我,我决定好今年把什么事都交给你们孩子来做,忘记我是你母亲吧,像对待一个高贵的来宾那样对待我。”

但梅格是不可能过去监督那些人的。她在早餐前洗过头发了,戴着绿色头巾坐下来喝咖啡,湿漉漉的深色卷发贴在她两边的脸颊。乔司,这只蝴蝶,总是飞来飞去,穿着丝绸衬裙和和式外套。

“你必须走了,劳拉,你是最具艺术性的一个。”

劳拉也飞走了,手里她还抓着一块涂了黄油的面包。它是如此美味以至足以成为上外边吃东西的借口。她喜欢安排大事小事,她总觉得自己可以比任何什么人做得都好。

四个男人穿着短袖衬衫成队走在花园小路上,他们搬着帆布上带着滚轮的杆子,巨大的提包挂在他们身后。他们看上去令人印象深刻,劳拉希望她现在没有拿着这片涂满黄油的面包,但那里没有地方放下它,她也不可能把面包扔掉。她脸红了,试图表现得严肃些,以至于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有点像是个近视眼。

“早上好。”她说,模仿着母亲的调门。但那声音如此胆怯,反映了她的羞涩,结巴得像个小女孩。“哦…呃…你们这是来-这是来打理帐篷的吗?”

“是啊小姐。”最高的男人说,这是个长着雀斑的瘦高家伙,他挪动了一下工具包,推高草帽,低头冲她微笑。

“就是这么回事。”

他的笑容如此单纯,如此友好,治愈了劳拉。他拥有一双多么美好的眼睛啊,小粒,但又那么深蓝。现在她看向其他人,他们也在微笑。那微笑似乎在说:“打起精神嘛,我们又不咬人。”

多么好的工人,多么好的清晨,她不能提及清晨,她必须公事公办,打理帐篷。

“嗯,百合草坪怎么样?放那儿成吗?”

她用没拿黄油面包的手指着百合草坪,他们转过身,盯着那个方向,一个小胖子努了下嘴,一个高个子皱了下眉。

“我不喜欢它。”他说,“作为一个帐篷,它还不够醒目。”然后他轻盈地转向劳拉,“如果你听我的,你该把帐篷放在那种最夺人眼球的地方,好像你的眼睛被揍了一拳似的。”

劳拉的教养让她沉思了一会儿,一个工人对她说往眼睛上揍一拳的事对她是否足够尊重。不过她确实照他说的那么做了。

“放在网球场的一角吧。”她建议道,“但乐队可能会占到其中一个角落。”

“唔…你还有个乐队吗?”另一个工人说。他脸色苍白,带着憔悴的神情,黑色的眼珠扫视着网球场,他在想什么呢?

“只是个极小型的乐队,”劳拉轻轻地说。可能他并不特别在意这乐队是不是那么小。但高个子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看这啊,小姐,这才是最好的地方。就在这里,那些树的正前方,这样摆会很好的。”

在卡拉卡树正对面。这样卡拉卡树就会被遮起来,而它们宽阔而闪闪发光的叶片是多么可爱,还能结出一串黄色果子来。这些树就像你想象中长在沙漠孤岛里的那些,忠诚而荣耀,带着它们的叶片和果实在阳光下寂静地闪烁。难道它们必须得被帐篷遮住吗?

非如此不可。那些男人已经准备好扛着杆子过来找地方了,只有高个子留在那里,他弯下腰,捏住薰衣草的小枝,把拇指和食指放到鼻端嗅它的味道。劳拉一看到那个姿势,就忘掉了所有关于卡拉卡树的事情,她只关心那个——关心他指间薰衣草的味道。在她所熟知的男性当中,有多少人会做这么一件事,关心一枝薰衣草的味道?工人们真是可爱非凡。为什么她不能拥有工人朋友,而只与那些和她跳舞约她周末晚餐的傻男孩为伴呢——她会和前者相处得更为融洽。

当高个子在信封后面画着什么,有什么东西需要被卷上去或留着挂起来。她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在周而复始,这些都是错的,这些荒谬的阶级差别。诚然,站在她的立场,她感觉不到它们,一点也没有,一星也没有...这时候有木锤击打的“敲敲”声传来,有人吹口哨,有人唱小曲。

“你在那儿吗?伙计。”伙计,多么友好的词语,这-这-这只是在表明她有多开心,只是在向高个子表明她感觉多么自在,而她又是多么蔑视这愚蠢的旧习。劳拉咬下一大口黄油面包,一边盯着那张小小画作,她感觉自己像个女工。

“劳拉,劳拉,你在哪?电话,劳拉!”喊叫声从房子里传出来。

“来了!”像往常一样飞奔穿过草坪,上了小路,登上台阶,穿过阳台,进入门廊。大厅里,她父亲和劳里在粉饰帽子,准备去办公室。

“我说,劳拉。”劳里说的很快,“你在今天下午之前能帮我扫一眼大衣吗?看它是否需要熨平?”

“好,我会的。”她说,很快她情不自禁地跑向劳里给了后者一个轻柔迅速的拥抱,“我可真喜欢聚会啊,你呢?”劳拉喘着气。

“还-行吧。”劳里温暖的,孩子气的声音传来,他也拥抱了姐姐,然后轻轻推了她一把,“快跑去接电话吧,老女孩。”

电话。“是,是,哦是的,凯蒂,早上好亲爱的,过来吃午餐?务必来啊亲爱的,当然高兴,只是些非常便利的午餐——三明治脆皮和破碎的酥壳还有一些剩下的什么。是啊,难道这不是个完美的早晨吗?你的衣服?哦,我当然应该,稍等,别挂,我妈叫我。”劳拉向后坐。“什么啊,妈妈,我听不见。”

希里丹太太的声音顺着台阶飘落:“告诉她要戴上上周来时戴过的甜美帽子。”

“妈妈说让你戴上上周周日来时戴的甜美帽子。好的,一点见,拜。”

劳拉把听筒放回原处,把手臂伸过脑后,深呼吸,让它们自然下落。

“哎。”她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她又迅速坐起来,她还在聆听,房间所有的门似乎都开着,这栋房子好像活在柔软或迅速的脚步和跑动的声音之中,通向厨房的绿色粗呢门在轰的一声中开了又关传出古怪的夹紧声,这是笨重的钢琴被搬动时僵硬的脚轮发出的。但是空气啊,如果你停下来注意,空气是不是总像这个样子呢?微风追逐打闹,在窗顶,在门外,那里有两个小光点,一个在墨水瓶上,一个在镀银相框上,也在嬉戏着。亲爱的小光点们。尤其是在墨水瓶盖上的那个,如此温暖,一颗温暖的小银星。她想去亲吻它。

前门门铃响起,接着听到赛迪印花长裙摩擦台阶发出的沙沙声,一个男人低语着,赛迪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确定我不知道,等等,我会去问问希里丹太太。”

“什么事,赛迪。”劳拉走进门厅。

“这是花商,劳拉小姐。”

确实是花商,就在门里,宽而浅的盘子里满是粉色百合,没有其他品种,只是百合——美人蕉百合,大而粉红的花朵,正在盛开,光彩照人,深红色根茎散发出的生命气息令人敬畏。

“噢赛迪!”劳拉说,这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小声抱怨,她蹲下来仿佛要在百合的光焰中取暖,她感觉它们在她的指尖上,在她的嘴唇边,在她的胸中生长。

“出了点错。”她约略提了一句,“没有人会定这么些百合,赛迪,去把妈妈找来。”

但此时希里丹太太加入他们的谈话。

“绝对没错。”她镇静地说,“是我定下来的,难道它们不可爱吗?”她按着劳拉的手臂。“我昨天路过商店,在橱窗看见它们,然后我突然想啊,这辈子总有那么一回,我要拥有足够多的美人蕉百合,现在花园聚会是个好理由。”

“但我想你说你不会插手。”劳拉说,赛迪已经走了,花店的男人还站在外面他的运货车旁边,她环抱母亲的脖子,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咬母亲的耳朵。

“我亲爱的孩子,你不会喜欢一个逻辑感太强的母亲吧,是吗?别这样,花店的人还在呢。”

他还在继续搬入百合,又摆了一整盘。

“把花堆好,请就放在进门走廊的两边。”希里丹太太说,“你同意吗,劳拉?”

“哦,我同意,妈妈。”

在画室,梅格、乔司和好人小汉斯终于搬好了钢琴。

“现在,如果我们把这个坐卧两用的长沙发对墙放着然后把房里所有东西搬出去,只留椅子,不是很好吗?”

“确实不错。”

“汉斯,把这些桌子搬到吸烟室,带个扫把过来扫掉地摊上的这些痕迹,嗯-稍等-汉斯-”乔司喜欢对其他侍者下命令,而他们也乐意听从于她:她总给人一种大家正在演出一幕话剧的感觉。“告诉妈妈和劳拉小姐马上过来。”

“好的,乔司小姐。”

她转向梅格:“我想听听钢琴的音色如何,以防万一下午有人唱歌,让我们试试《疲惫生活》这首歌吧。”

嘭!嗒-嗒-嗒,滴-嗒!钢琴爆发出强劲的声音,乔司脸色大变,她握紧双手,当母亲和劳拉走进来时,她悲伤而神秘地看着她们。

“生活真疲-惫”

眼泪-叹息

一种爱情变动不居

生活真疲-惫

眼泪-叹息

一种爱情变动不居

那么-再会”

但在“再会”二字上,尽管钢琴的声音比以往更显绝望,但她脸色明媚起来,并绽开毫无同情心的微笑。

“我的歌声不是很好听吗,妈妈?”她笑眯眯地说。

“生活真疲惫

希望终幻灭

一个梦——醒来就破碎”

这时赛迪打断他们。“什么事,赛迪。”

“如果您允许的话,唔,厨子想问您把三明治用的小旗准备好了吗?”

“三明治小旗,赛迪?”希里丹太太恍惚间回答。孩子们从她的神情中就能看出,她没有准备。“让我想想。”然后她坚定地对赛迪说,“告诉厨子,我会十分钟之内给她。”

赛迪走了。

“现在,劳拉,”她母亲快速地说,“跟我到吸烟室去,我把那些名称写到信封背后去了,你需要再帮我写下它们,梅格,马上上楼,把头上那些湿东西拿掉,乔司,快跑,立即去把衣服穿好,听到我说的了吗?孩子们,还是需要我在你们父亲今晚回来时告诉他吗?还有-还有,乔司,如果你去厨房,安慰一下厨子,好吗?今天早上她把我给吓坏了。”

信封最后是在餐厅钟后面发现的,尽管希里丹太太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跑那儿去的。

“一定是你们这些孩子中的一个从我包里偷去的,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奶油酪和柠檬乳,你们做完了吗?”

“是的。”

“鸡蛋还有——”希里丹太太把信封拿远,“看起来像老鼠,它不可能是老鼠,对吧。”

“是橄榄,亲爱的。”劳拉回过头说。

“是啊,当然,橄榄。听起来好糟糕的配搭,鸡蛋和橄榄。”

她们最终完成了,然后劳拉把它们带去厨房。她发现乔司在那里安抚厨子,厨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三明治,”乔司痴迷地说,“你说过那里有多少种类来着?十五种?”

“是十五种,乔司小姐。”

“好吧。厨子,祝贺你。”

厨子用三明治刀把面包屑扫起来,咧开嘴笑着。

“古德柏店员来了。”赛迪从储藏室出来时宣布,她看到那人从窗外走过。

这意味着奶油泡芙送来了,古德柏的奶油泡芙很出名,从来没有人想过在自家仿制。

“带他们进来然后放在桌上,我的女孩。”厨子下令。

赛迪把它们带进来然后又回到门口。当然赛迪和劳拉远远长大到关心这些事的年龄了。但同样地,他们也无法抗拒泡芙的诱人外形,实在不能,厨子开始料理它们,抖掉其上多余的糖霜。

“它们会使人忆起以往的无数聚会,不是吗?”劳拉说。

“我想是的。”活在当下的乔司说,她从来不喜欢追忆过往,“我不得不说,它们真是美丽轻盈而松软。”

“一人拿一个吧,我亲爱的们。”厨子用她令人舒服的声音说,“你们的妈妈不会知道的。”

哦,不行,刚吃完早饭就如此快地又想吃奶油泡芙了。这个想法让人发怵。尽管如此,两分钟后,乔司和劳拉舔着她们的手指流露出吃了搅拌过奶油才会有的神情。

“让我们走进花园吧,从后门。”劳拉建议,“我想看看那些人是怎么处理帐篷的。他们是些超好的人。”

但后门被厨子、赛迪、古德柏店员和汉斯堵住了。

有什么事已经发生。

“得-得-得,”厨子焦虑得像个咯咯叫的母鸡。赛迪突然用手捂住脸颊好像牙疼,汉斯的脸拧成一团,费力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有古德柏店员看起来好像很享受的样子,这是他讲的故事。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有件可怕的事故。”厨子说,“一个人死了。”

“有人死了!在哪?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但古德柏店员是不会让自己的话头在他了不起的鼻子下面被抢走的。

“知道这下面的那些小村舍吗?小姐。”知道吗?当然,她知道。“那里住了个年轻的小伙子,叫斯科特,一个赶车的,他的马被拖拉机引擎吓坏了,就是今天早晨,在霍奇街角,他被受了惊的马扔出去,后脑勺着地,死了。”

“死了!”劳拉瞪大双眼看着古德柏店员。

“当他们抬起他来时就已经死了。”古德柏店员饶有兴致地说,“当我过去时,他们正把他的尸体抬回家中。”然后他对厨子说,“留下一个老婆和五个小孩。”

“乔司,过来。”劳拉紧抓她姐姐的衣袖,把她拉到厨房另一边的绿色粗呢大门,在这里她停下来并靠在门边。“乔司,”她害怕地说,“我们怎样才能让这一切停下来啊?”

“停下一切,劳拉!”乔司惊惧地喊着,“你指的是什么?”

“当然是停止这次花园聚会。”乔司装着不知道什么呢?

但乔司更吃惊了:“停止花园聚会,我亲爱的劳拉,别这么荒唐了,我们当然不能做这种事,没人想我们这么做,别这样不切实际了。”

“但我们不可能在一个人死在大门外的同时开一个花园聚会啊。”

这确实过分了,那些小村舍坐落在山底一条小巷子里,从一个陡峭的上坡过来就是他们家的房子,只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确实,那些人离得太近了,那些小村舍是最碍眼的东西,那些人其实根本不配与他们为邻,那些狭小的居所被漆成巧克力棕色,在他们的花园菜地除了卷心菜根茎,瘟鸡,番茄罐头以外,再就没有别的什么,就连从他们烟囱里飘出来的烟都带着股饱受折磨的穷酸气,那些烧破布似的油烟怎么能和希里丹府邸那种雄伟镀银烟囱笔直的烟气相比。洗衣妇也住在那里,还有扫地工和修鞋匠,还有个人门前搭扣上挂满小鸟笼子,孩子们一窝一窝的。在希里丹家的人还小的时候,他们就被禁止踏足那里一步,因为他们可能会模仿那里的粗鄙之语,或者给染上什么病。但自从他们长大后,劳拉和劳里有时偷偷穿过那里,真是恶心又肮脏,他们出来的时候还浑身颤抖,但一个人还是必须什么地方都去一去,什么事情都看一看的。所以他们还是往那儿走。

“想想那穷困的女人听到乐队演奏该有多么不好受。”劳拉说。

“噢,劳拉。”乔司实在有些恼了,“如果一有点什么事你就要让乐队停止演奏,你也活得太操心了。我就像你一样感到难过,我把情感控制在同情的范围内。”她的目光冰冷下来,她看着妹妹就像他们小时候打架时那样:“仅凭伤感是不能让一个喝醉了的工人起死回生的。”

“喝醉?谁说过他喝醉了?”劳拉对乔司发怒了,她说,就像她们以前发生同样情形时会说的,“我会直接去和妈妈说。”

“去吧,亲爱的。”乔司柔声道。

“妈妈,我能进你房间吗?”劳拉旋转着巨大的玻璃把手。

“当然,孩子,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你面无血色?”希里丹太太从梳妆台前转过身来,她正在试一个新帽子。

“妈妈,有个人死了。”劳拉开腔道。

“不是在花园吧。”母亲打断她。

“不。不。”

“哦,你要吓死我了。”希里丹太太安下心来长舒一口气,然后取下帽子放在膝盖上。

“但是听着,妈妈。”劳拉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讲述那个可怕的故事,“所以我们肯定不能继续聚会了,不是吗?”

她请求道:“乐队和其他到访的人都会听说的,妈妈,他们可是我们的近邻啊!”

让劳拉震惊的是母亲的表现,就像乔司一样,甚至比前者更加难以接受,因为她看上去似乎很愉悦,她拒绝严肃地对待劳拉。

“但是,我亲爱的孩子,动用你的常识想想看吧,这只是我们偶然得知的一件意外。如果有些人死在那里,很正常——我无法理解他们是如何生存在那样逼仄的洞穴里——我们应该继续聚会,不是吗?”

劳拉对此只得说“是”,但她认为这些全是错的。她坐在母亲的沙发上,捏着沙发靠垫的褶边。

“妈妈,我们是不是太无情了一点。”她问。

“亲爱的!”希里丹太太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手里拿着帽子,劳拉还来不及阻止她,她就把帽子扣在女儿头上。“我的孩子!”她说,“这顶帽子属于你,它为你量身打造,它对我而言太过年轻了。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样子。看看你呵。”她举起手镜。

“但是,妈妈,”劳拉又开腔了,她不肯看她自己,她转向另一侧。

这下希里丹太太也想乔司一样失去耐心了。

“你这样很荒谬,劳拉。”她冷淡地说,“那种人不需要我们为之牺牲什么,而且你这样是在用自己的同情破坏其他每个人的兴致。”

“我不明白。”劳拉说,然后她快步走出房间去了自己的卧室,出于偶然,她第一眼看到镜子里一个迷人的女孩,在她黑色的帽子上装饰有金色的雏菊,还有一根长长的黑色天鹅绒丝带,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如此美丽,母亲说对了吗?她想。现在她又希望她母亲说的是对的了。是我太过分了吗?可能是太过分了,就在那时她闪过另外一个念头,关于穷困的妇女和那些可怜的孩子们,还有被搬进房子里的尸体。这些念头搅在一起,显得那么不真实,像新闻上的一幅图片。待聚会过后我会再考虑这事,她下定决心,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最好的打算。

午餐一点半结束,两点半他们都准备得失去耐心了,着绿衣的乐队到来,在网球场的一角坐定。

“我天!”凯蒂·米特兰用颤抖的声音说,“他们会不会太像字面意义上的青蛙了?你应该安排他们坐在池塘四周,指挥站在正中间的一片叶子上。”

劳里到了,在去换衣服的路上打了一连串招呼,看见他的一瞬间劳拉又想起那场事故,她想告诉他,如果劳里也同意其他人的想法,想必事情也就是这么回事了,然后她跟着他走进大厅。

“劳里!”

“你好啊!”他上了一半台阶,但当他转过身看到是劳拉在叫他,马上就鼓起两颊,瞪大眼睛看着她。“照我说,劳拉,你看上去简直惊艳。”劳里说,“这绝对是顶超棒的帽子。”

劳拉淡淡地说:“是么?”然后朝劳里笑了一下,终究没和他说。

过了一会,宾客们一个接一个地到了,乐队开始演奏,雇来的招待从房子跑到大帐篷里,不论你朝哪看都能见到一对一对的人在漫步,折花,打招呼,走过草坪,这个午后,他们就像轻盈的飞鸟在希里丹太太的花园中一闪而逝,他们原是要飞去——哪里呢?啊,能和这些快活的人儿待在一起是多么幸福,去握手吧,去贴面吧,去相视而笑吧。

“亲爱的劳拉,你看起来多么漂亮。”

“多么合适的帽子啊,孩子。”

“劳拉,你看起来特别有西班牙风情,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光彩照人。”

劳拉呢,容光焕发,她轻声回答:“喝茶了吗?要不要来点雪糕,这种热带水果味的雪糕非常特别。”她跑到父亲那里央求道:“亲爱的爸爸,不能也给乐队一点什么喝吗?”

这个完美的下午缓缓成熟,渐渐消逝,于是它的花瓣也慢慢合上。

“没有比这更令人愉悦的花园聚会了…”’“真是巨大的成功…”“堪称是最…”

劳拉帮着母亲送客,她们站在门廊处直到把客人都送走。

“终于完了,终于完事了,感谢上天。”希里丹太太说,“把其他人叫来,劳拉,我们去喝点新鲜咖啡。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是的,它的确很成功,但是,噢,这些聚会,这些聚会!为什么你们小孩子总坚持要办这些聚会呢?”然后他们都坐在空下来的帐篷里。

“吃个三明治吧,亲爱的爸爸,我写了个小旗。”

“谢了。”希里丹先生咬了口三明治它就消失了,他又拿起另一块。“我想你们都没听过今天发生的一件惨事吧。”他说。

“亲爱的。”希里丹太太抬起她的手说,“我们听说了,它差点毁了我们的聚会。劳拉坚持说我们应该延期。”

“哦,妈妈!”劳拉不想再因为这件事被取笑了。

“这终归是件可怕的事。”希里丹先生说,“他们说这家伙还结着婚。就住在那条巷子底下,留下一个妻子和半打小孩。”

一小会尴尬的沉默降临了,希里丹太太端着茶杯坐立不安。确实,父亲说的这些话很有些不妥。

突然她抬起头,桌上满是三明治、蛋糕、泡芙,都是没吃过的,都要被浪费掉了,她想到一个极好的主意。

“我知道了。”她说,“我们做个提篮吧,我们把这些还没动过的好吃食物送给那些贫穷的可怜人吧。在各种意义上,这对于那些孩子们都是一次不错的招待,不是吗?她也确实知道有邻居来拜访什么的,有这些现成的食物多棒啊,劳拉!”她跳起来,“把台阶茶橱里的大提篮给我拿来。”

“但是,妈妈,你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劳拉说。

又一次地,多么奇怪,她似乎又和其他所有人不一样了,拿去一些聚会的残羹冷炙,那可怜的女人真会喜欢吗?

“当然,你今天是怎么了?一两个小时前你还坚持我们应该富有同情心,现在你又——”

哦,好吧,劳拉去拿篮子了,它被装得满满当当,被母亲堆成小山。

“照顾好自己,亲爱的。”她说,“就这么跑过去吧,不,等等,也带上点海芋百合。那个阶层的人对海芋百合印象最好。”

“花梗会毁了她的蕾丝连衣裙。”务实的乔司说。

确实如此,提醒的很及时。“只拎提篮就够了,以及,还有,劳拉。”——母亲跟着她去了帐篷——“千万不要——”

“什么,妈妈?”

不了。最好不要往孩子脑海里灌输这些念头!

当劳拉关上花园门时天已薄暮,一个大狗如影子般飞奔而去,道路闪烁着白色的微光,山谷下的小村舍却笼罩在深深的阴影中。下午过去后,它似乎显得格外寂静,现在她走下山就要经过那个男人倒地身亡的地方,而她还无法意识到这一点,为什么她不能?她停下来一分钟。她似乎被亲吻、欢声、勺子的叮当、笑语给充满了,没有任何余地留给别的什么,多么奇怪!她抬头看着暗淡下来的天空,她想到的全部都是:“是啊,这是最成功的聚会。”

现在她穿过了那条宽阔的马路,到了烟雾缭绕的漆黑小巷,披着披巾的女人和戴着粗花呢帽子的男人匆匆行过,男人紧靠着栅栏,小孩在门前玩耍,低声的哼哼从狭窄逼仄的小村舍传来,有些房里闪过光线,阴影过去,螃蟹似的人从窗边经过,劳拉低头就跑,她希望自己穿的是件大衣,她的连衣裙太过闪亮了,还有那天鹅绒丝带的大帽子——早知道戴另一个好了。人们是不是都在注视她?肯定是的,到这来就是个错误,她一直知道这是个错误,甚至现在,她是不是应该回去?

不行,太晚了。这就是那人的家了,一定是的,一大群人在外面围着,门边一个老妇人扶着拐杖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脚下踩着报纸,劳拉一靠近,声音就停止了,人群分开一条道,仿佛她被期待着,仿佛他们知道她会来这儿。

劳拉紧张得不行,把天鹅绒丝带围到身后,她对一边站着的一个女人说:“这是斯科特家吗?”女人古怪地笑着,说:“是的,我的少女。”

哦,快离开这吧,当她走上小径敲门时,她真的是在说:“帮帮我吧,上帝。”远离这些盯人的眼睛,或者让自己被什么遮起来,随便一个这些女人的披巾也好。我把提篮放下来就走,她下定决心,我甚至不该等着取走空篮子。

然而门打开了。一个黑黑的小个子女人在幽暗中现身。

劳拉说:“你是斯科特夫人吗?”女人的回答让她感到恐惧:“请进,小姐。”于是她被关进楼道里。

“不,”劳拉说,“我不想进来了,我只想留下这个篮子,妈妈让我送来——”

在昏暗的楼道里,小个子女人似乎根本没听见她说的:“请走这边,小姐。”她用一种发腻的声音说,劳拉跟着她。

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破旧而低矮的厨房,点着盏黑烟直冒的座灯,有一个女人坐在火光前。

“依木,”带她进来的小个子女人说,“依木,这是个年轻的女士。”她转向劳拉,意味深长地说:“我是特(’er)妹妹,小姐,打搅了,你不会介意特吧。”

“哦,当然不了。”劳拉说,“请,请不要打扰她,我只是想离开。”

但就在那时,火边的女人转过头来,她的脸,肿的厉害,同样肿着的还有她的眼睛和嘴唇,她似乎并没有理解劳拉为何站在那里,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个陌生人拎着提篮站在厨房?发生了些什么事?贫穷的脸上又重新堆满皱纹。

“怎么都好,我亲爱的。”另一个人说,“我来感谢这位年轻女士。”

又一次地,她说道:“你不会介意她吧,小姐。我放心了。”她的脸也堆满皱纹,试图挤出一个腻人的笑容。

劳拉只想出去,离开,她回到楼道,门是开着的,她径直走向卧室,那个死人躺在那里。

“你是想来看特(’im),对吗?”依木的姐姐说,她擦身经过劳拉走到床边,“别害怕我的少女。”——现在她的声音里多了热络和狡黠,她不无热情地掀开床单:“特看起来就像幅画,也没什么可看的,过来,我亲爱的。”劳拉走过去。

那里躺着的年轻人陷入了迅速的睡眠——睡得如此安详,如此深沉,以至于他久远地,久远地离开了她们两个。啊,如此遥远,如此安宁。他正处在睡梦中,不要再把他唤醒,他的脑袋深陷入枕头,他的双眼已经紧闭,在合上的眼皮底下,它们已经失明,他在梦境中随波逐流。花园聚会、提篮和蕾丝连衣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离所有这些事物太远了,他是梦幻的,美丽的。当人们欢笑,当乐队奏响,这个奇迹已经来到这条小径。欢乐,欢乐,一切都好,那张睡脸在说,一切本应如此,我心满意足。

但无论如何你还是会哭,她不能一句话也不对他说就逃离房间,劳拉孩子气地大声抽噎起来。

“原谅我的帽子。”她说。

这次,她没有等待依木的姐姐,她沿着来路出门,下到小巷,经过所有这些黑压压的人群,在小路的一角遇见了劳里。

他走出阴影:“是你吗,劳拉?”

“是的。”

“妈妈都等着急了,事情都还好吧。”

“是的,很好,哦,劳里!”她揽过他的手臂,把自己深埋其中。

“我说,你不是在哭吧,是吗?”她弟弟问。

劳拉的脑袋一颤一颤,的确在哭。

劳里双手环抱她的双肩。“别哭。”他用他温暖、亲密的声音说,“是不是糟透了?”

“不。”劳里哽咽着说,“这是一个简单的奇迹,但是劳里——”她停下来,她看着自己的弟弟。“生活是不是——”但生活是不是什么,她自己也解释不明白。没关系,他完全明白。

“可不是么,亲爱的。”劳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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