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陈
被太阳暴晒过的汽车有股刺鼻的味道,像是卡在喉咙里即将融化的胶囊,散发着苦涩的令人反胃的气息。
我将车窗打开,阳光肆无忌惮的照在我身上,手中背光系数太小的手机屏幕一片模糊。
窗外是连绵的青山,恰值初春,那些山是一片朦胧的色彩,可以隐约看到褐色的土石。公路旁的绿化带里有群人在种树,都是些闲不住的老人,年过半百 ,穿着棉袄略显笨拙。这样的时节只有老人才会穿成这样吧。
记忆中每个属于吊带短裤的夏
天,姥姥都会穿着厚厚的衣服,而且村里每个老人似乎都是这样,于是在我的观念里便有了"老人怕冷"这么一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打开车窗关掉手机,又恰巧看到了窗外那群老人,以及那个裹着绿色头巾的老人。我记得有"冥冥之中"这样的说法,因为我从未注意过姥姥头巾的颜色,可这一刻我可以肯定那个裹绿色头巾的老人就是姥姥。我好想和她说一声"姥姥我走了",可我没有。或许是因为车行驶得太快,或许是因为距离太远,或许是因为我不想说话,我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的身影离开我的视线。
我想我认识姥姥很久了,至少在我记忆伊始便有这样一个妇人,给我讲豺狼虎豹的故事吓唬我,给我做好喝的鸡蛋粥,还时常数落我,教训我。是的,现在想起来那时的姥姥也不过是个妇人,身体尚且硬朗,嗓门也高。可我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她是老人,或许是因为她比我们所有人都年长,或许是因为我自幼喊她"老老"。说真的,一直到小学二年级我才弄清楚我的"老老"其实叫"姥姥"。
记忆里有个夕阳漫天的黄昏,姥姥牵着我背着表弟在街上散步,彼时的我很是调皮,一直欺负小表弟,她便时不时训我两句。
而现在,她真的老了, 再不是那个有力气教训我的妇人,她老得,只剩下慈爱。
她依旧怕冷。草长莺飞的四月,我早已换上了薄薄的线衫,而她还穿着棉衣。晚上我们在一条被子里睡觉,她一面嫌我的腿太凉一面又心疼地磨搓着我的腿说"要多穿一点,你看把腿冻的,冷不冷呀?"
天未亮姥姥就起床了,她轻声唤醒我塞给了我什么东西,朦胧中我知道,那是钱。她总是会在没人的时候塞给我一些钱,然后轻声说“别告诉别人”。这就是她给我的爱,真实,不求回报,从不张扬,默默付出。我感觉得到姥姥的呼吸打在我脸上,暖暖的。她嘱咐我锅里有饭早点起床吃,别误了七点的车。然后,她就会在熹微晨光中和几个老人一起去种树。
姥姥植树不是为了陶冶情操什么的,这是她的工作。我时常想,她给我的那一百块钱,是她积蓄的十分之一?五分之一?还是二分之一?而我,该怎样回报她?
舅舅说,姥姥整天惦念我,什么时候去看望她?然而我来了,姥姥却还要辛苦工作,我们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然而我来了,马上又要走,早上八点集合去写生,来了大约半天,与姥姥的对话不超过十句。我们彼此想念却不会表达,亦不会相处。
姥姥出门后,我下床拔下充满电的手机,收到老师的简讯:写生地点因路段坍塌,计划取消。
回到床上,我想姥姥现在已经开始种树了吧?她一定迈着略显笨拙的步子铲土,浇水,扶树……而我,什么也帮不了。
在不经意间发现姥姥的步子变得蹒跚,身材变得臃肿,皱纹愈发细密之后,我也恍然明白,自己也已经长大了。于是变得越来越忙,忙学习,忙专业课,忙交际,忙吃喝玩乐……终于,我不再是那个搂着姥姥的胳膊缠她给我讲故事的小女孩,我有了自己的小世界。然而,我却觉得空虚,像一个输了一切的赌徒。
姥姥回来时我在玩电脑,她独自坐在门口石凳上晒太阳,显得有些疲惫。我突然想起昨夜同她睡觉时被窝里的膏药味。姥姥经常腰酸背痛,这些年她已离不开膏药了。我在她旁边坐下,想要给她揉揉肩捶捶背,可手伸出来却又悄悄收回,不留痕迹。北方的孩子总是笨拙的,不如南方人的细腻,连一句“我爱你”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更不懂得如何自然大方地表达爱。可我到底爱她,于是在阳光下傻呵呵地冲她笑着。
寒假的时候看《老有所依》,印象深刻的是木兰的爷爷,他抱着江爸哭着说自己活得太久了让我鼻酸。
姥姥说过,如果我考上大学她就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给我做饭。以前我想:哼,就想整天看着我!而现在,我求之不得。终于懂得,她想照顾我,就像我想照顾她。我不愿让她像江爷爷一样,抱怨自己活得太久。所以我要努力成为一个很棒的人,能够给她安逸晚年。
曾在午后接到一个打错的电话,电话里的老人问“亮亮,亮亮呢”?我问他亮亮是谁?他说:“亮亮是我的孙子啊,他在哪呢,让他接电话!”我马上意识到并告诉他是打错电话了,而他有些犹豫又有些委屈地说:“不会呀,我是按照我孙子写给我的号码打的”。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嘟哝着。
那一刻,我……
我也曾在纸条上给姥姥写下我的手机号,她眼睛不好,于是我不断地描黑。
我让老人念了一遍他孙子的号码,来帮他对照一下,原来是最后一个数字按错了。
解释清楚挂断电话后,我心里有些酸涩,于是打通亮亮的电话告诉他,爷爷给他打电话结果打错打到我这儿了,给老人家回个电话吧!
我只是希望,只是希望有一天姥姥给我打电话打错后,也有人能耐心地给她解释,而不是粗暴地撂掉电话,让我的姥姥,只能眯着老花眼看纸条上模糊的数字……
歌里唱:时间都去哪了,还没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那么,她想好好看我的时候我在她身边吗?
我的姥姥啊,她真的老了,满脸皱纹,腰也弯了,走路也变得缓慢,像个笨拙的孩子。记得,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时常陪她去街角的理发店染发,看她披着宽大的袍子一动不动,墨汁一样的东西将她所有的白发染黑。我趴在一旁的长椅上,笑呵呵地问她一些愚蠢的问题。
如今,姥姥花白的头发已经很少打理,她坐在太阳下笑眯眯地看着我,问我一些家常里短。
我的姥姥啊,她真的老了,老得只剩下慈爱。
以前许愿时总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而现在如果给我一个愿望成真的机会,我会毫不犹豫无比虔诚地说:“希望姥姥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文章写于二零一四年三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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