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秋伊一的爱情
温柔的夜色伴随着五彩的灯光和幻影点亮了广阔的西湖,湖心上空的月亮晃动着清冷的光,映着湖面那三个银灰色的石塔。
往日闲暇时候,林意常常叫我一起去街头的酒吧喝几瓶啤酒,顺便再去吃些烧烤。这些北方的习气我至今还没有习惯但是它们已然蔓延到了这里。
今天的第一位顾客就让我不再有心情再营业下去,于是我便熄了灯光,关了店面,给林意和自己都放了一个假。
脱去白色的工作服之后,我也喜欢和一些朋友到清雅的酒吧喝点小酒,谈谈彼此的心绪,然而就是不太喜欢林意所热衷的那种喧闹的烤串和大杯啤酒的交响声。不过,我也渐渐意识到,如今从国外回到自己的家乡,身边的朋友反而一下子稀落了。
我独自走在空旷的白堤上,两遍的灯光像两条金色的细线向前向后不断的蔓延。几个戴着耳机穿着运动服的人偶尔在我的身边跑过,周围一直都很安静,没有白天游客的喧嚣,没有外面车辆的奔腾。我侧过头看着装饰金黄的高塔,在湖面映出一个安静的模样。
最后还是选了一个安静的酒吧坐了下来。
“您好!需要点什么?”带着贝雷帽的侍者像是新来的,总是我已经是不认识了。
我在单子上看到了血色玛丽,这是秋伊一每次都会点的。这颇具象征意义,她说。
“一杯龙舌兰。”侍者看了看我,我则微笑地将单子交还给了他。这样的就现在喝确实显得有些早了,但是我突然有这样一种冲动。
爱是什么,我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了那个问题,在等待的空隙中,我望着窗外那片黑色的天空,看到几颗罕见的星辰。
毫无疑问,我爱着秋伊一,而秋伊一也爱着我。不然她不会在我离开杭州的时候为我送行,不会在我一个人的时候陪我走过千百遍西湖,然而这就是爱情吗?
我将盐抹在自己的虎口处,端起那只小巧却装满烈性酒精液体的玻璃杯,将半片柠檬和龙舌兰都一口含在口中。
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酒精,除了苦涩就只有难过的烧灼感。
“你好!麻烦再给我一杯。”我扬了扬手,招来那个闲着无事的侍者。
前半夜的酒吧常常会是一个人的狂欢,我看了看宽敞的周围,蓝调爵士的音乐伴随着西班牙歌手的呢喃和过去的记忆在周围回荡着。
“如果我和你说我是爱你的,你相信吗?”我看着秋伊一,悬着手中的杯子说道。
“恐怕你说的爱太廉价。”她脸上没有露出笑容,绿色的樱桃在红色的液体中摇晃着,仿佛它和酒精一样有着能让眩晕的能力。
“廉价?”我心中涌起一丝悲伤,难道爱得低到风尘之中就是廉价吗?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你。”她端起高脚浅酒杯,轻轻地将泛着淡红的唇印在杯沿上。她抿了一口,“可是你说的爱,不过是喜欢,它被说得太轻易,又被说得太巧伪。请你不要在意,在这个所有人都将喜欢夸张成爱的年代,我实在不愿意妥协。”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喜欢萨特,也喜欢荣格,喜欢看一些闲散的菜谱,也喜欢读一些青春的文集。
时间在昏暗的灯光中停歇了片刻。
“我要去国外了。”我低着头平静地说着。
“那我们见面的机会就会很少了。”秋伊一的脸上显得平静。
“我不希望你会等我。”
“我想你也不会希望我会等你的。”
我没有回应。
“但是我没有说我不会等你。”她脸上扬起一丝微笑。
“你很过分。”
“对你,我想也没有必要再说谎话。”
“恩,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是会有很多人追的。我想这其中应该是有很出色的人的。”我抬起头望着她映着灯光的瞳眸。
“是的。”她的脸上泛着酒精引起的微微的红色,脸却显得更加白皙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会想你了。”
“我也不希望你就此就忘记我了。”我的脸上也带起了一丝微笑。
“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一个陪我看过无数遍夜西湖的男人吗?”她微醺的脸上也带着浅笑。
“我想你不会的。”我记得那个时候窗外的一阵树叶的响动令我收住了微笑,“你得是一个很冷酷的人,如果你会的话。”
“如果我是个冷酷的人,那并非我生来冷酷,只不过面对一些人,一些事,我就算想挽留也挽留不住,还不如显得决绝一些要好。”
我本来想说,如果你要我留下,我是会留下的。然而这不过是谎话,我和她之间恐怕没有必要再说谎话了。
“纵使你留下了,也不过只是停歇。我又何必费尽气力强求。”她继续说道。
“无论如何你是不会费尽气力的。”我平静的说道。
“我不会是因为我明白这完全是没有意义的。你应该明白,既然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就没有必要去争取。”
“可是你为什么就预先设定了它没有意义呢?”
“你恐怕是误会了。”她平静地说,“这并非是我的预设,事实本来就如此。”
“为什么你就觉得事实本来如此,你没有争取过,你又怎么知道!”我尽量让我的声音感觉平和。
“我没有是因为我明白努力之后的结局就是如此,我又何必白费气力,最后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我并不觉得结局已然被先天设定。”我将头瞥向窗外,那黑洞洞的黑夜。
就像现在一样,我抿着酒,看着偶尔路过的游客或者是健身者。
西湖依旧是这样明亮,像是落在东方的一颗闪着光的水珠。湖周围的光彩变幻着,在我感觉起来却是那么一成不变。
如果结局早已经定下,那是否她一开始就知道我将会独自一人继续坐在这家酒吧。
“我并不是一个先知,只不过用理性可以推断出来。”她一如往常地解释着,像极了往昔的哲人,只不过有着粉色的容颜,“我待在杭州,过去也是,日后也是。而你将会离开,不知道多少年。我不想说我们彼此是否能维系地住彼此的感情,只是彼此在不同的环境,我们是否还会再有共同的话语。”
“你可以继续说你的萨特,我则讲我的加缪。”
“你不明白外界的力量,就算你在英国只待一年,难道你以为你还会是那个你吗?难道你不觉得人是会变的吗?就算在短短的一年里,这也是我生命中的一年,你将会缺失杭州的这一年生命, 而我将一如既往地缺失在英国那一年的生命,虽然我或许将会缺失自己一生在英国的生命。总之我们的生命从此便有了不相合的一段,你有了我在杭州那一年的空白,而我在有了你在英国的那一年的空白。”
“你不相信异地的恋情。”我抿着嘴说道,“我可以理解,但是就算我们一起在杭州,我们也必然会造成彼此生命的空白,我在西湖区,你在江干区。如果英国和杭州的理论被证明合理,那江干区和西湖区岂不也成了隔阂。”
“你明白自己在强词夺理。”她脸上早已经没有了微笑,“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凝聚力,一种文明有一种文明的凝聚力。你离开了杭州,离开了黄色的文明,那么必然会失去这一段和黄色文明一同变迁的经历,而我将作为这个文明,这座城市的一份子被保留下来,继续参与整个文明的变迁。”
我不知道她说得是否合理,但是至少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发现任何漏洞。这种理论带给我一丝悲哀,我曾悲哀地和一个亲近的朋友谈起,他便一本正经地说让我去街边的红灯区了却孤寂。
确实欲望有时候也是爱的一部分,从理论上分析来看,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经历了保守时代之后的杭州也渐渐对迷幻的欲望张开了手臂。
什么是爱情呢?
这个时代的人恐怕不在需要用结婚证明来表示爱情了。
“定义爱情在这个时代显得荒唐而无用。”我无力地对着眼前的秋伊一说道。
她没有说话,酒杯中残存那一颗泛着光泽的绿色的樱桃。
“你需要的是学会表达爱情的方式。”我端着酒杯模仿着当时秋伊一的口吻说道。
欲望有时候就是一种爱情的形式,就像是诗是文学的一种形式一样。
这是第三杯龙舌兰,我记得我在和秋伊一认识的第三年去了英国。
世界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隐藏起了杭州的一部分,用扭曲的拉丁字母组列出了另一个国度。辉煌而古典的教学楼,在广阔的天空中耸立,哥特式的钟楼在一旁平和地响动,一个个带着蜷曲的或顺直的金发亦或是棕发的面孔不断地搭建着我的世界,像海浪一样掩埋着我那如沙丘城堡一般精致堆砌好的过往。
“我的爱情其实很简单,你要明白,纵使你现在不明白。它就是存在。我会喜欢你,我会和你在一起,这些都像太阳光一样,能照耀到你身上,但却不是太阳本身。”她以此做结,告别了漫长的昔日,而我的方式则是买下了那张穿越到另一个文明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