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仇(1)

他们三个都不想作英雄,年岁、见识、理想,都不允许他们这么干;他们确实在一段时间里迷恋过《单刀赴会》、《武松打虎》这类故事,但往后再提起他们就会觉得难堪,甚至对此十分冷漠,否认这些是属于自己的经验,和星儒否认小时候偷了老板娘的钱一样。

      他们三个都不想像现在这样活着,年岁、见识、理想,都不允许他们就这么向生活低头。

      可是,他们三个偏偏困在了这。夹在这小镇上,谁也做不得多大事,可三人又无论如何不愿意走,只好夹在这小缝中间,打牌度日,真遇着看不下眼的事,就半斤包谷烧烫下肚去,回屋蒙头大睡。

      但平时三人还是照常打牌,反正没人说他们的不是,三人都有自己的正当行业;没人说他们不算英雄,这小镇也出不得英雄;更没人说他们向生活低了头,这些年过去了,小镇上活的最滋润的还是他们三个。

      镇子不大,就一条国道周围零星落了几座屋子,政府出资再建了个粮管所,两个月落了好几座仓房,然后从最近的村子里接了条沙路上来就算是个镇子了,镇上不平,剖开来看是个“几”字,硕大的仓房一落,“几”字上面那一横就被占去了一边,另一边是家羊肉馆。羊肉馆是个外地人开的,老板来镇子第一天起就被叫羊老板,也不知是“羊”还是真的姓杨。

      羊老板是个精明人,精明不可能是小镇上的东西,羊老板来镇子的时候还没街对面那个粮管所,那时候他就在路边支了个凉棚子,前面是口专烫粉条的大锅,下面熊熊的火,边上的小铁炉上摆了个瓦罐,里面是他秘制的羊汤,他的羊肉都在碗橱里,用个竹篾子盛着,上面用细网眼的白纱盖住——夏天招蚊子,后面就是几把椅子两个长桌用来招待客人。羊老板卖羊肉粉,一般人进来说来碗粉,羊老板就得利索地下粉条,洒调料弄浇头,这些弄完粉条刚好是筋道的时候,用漏勺沿锅沿一把搂上来,粉条搁碗里,之后要快,打开瓦罐舀一瓢羊汤盖满粉条。汤一下去立马和调料兑和,味道就入粉里去了,羊汤上面是一层薄薄的油膜,味透不出,味道就慢慢往粉条里钻,等客人端起那碗粉的时候,味就全透了,每根粉条都有羊汤的鲜美。羊老板不用味精提鲜,那年代没这东西,也不用葱花,他说那玩意糟蹋了他的汤。有很多人说羊老板的羊肉粉秘诀在汤,有的说在调料,更有的说在那一套封住味道的手艺。

      这些人说得都不全,羊老板开这么多年馆子,手上的活自不多说,那是手艺人一辈子丢不掉的。和羊老板最亲近的老海和李长书都觉得秘诀肯定不在那些地方,李长书说秘诀在粉,当初羊老板刚来镇上的时候,托着李长书陪自己逛,带着羊老板给的两块钱,李长书先带他从国道下到那边一亩三分地,能看到镇边上的那个村子,村子前面是条河,水量不小,边上是水田,田里是稻子。从那条沙路下去就是村子。下去的时候羊老板伸手去扯稻穗,用手碾开。羊老板说这稻子做米粉好,有金线,筋道,不断条,而且糯,好入味。羊老板又问了问镇上的地价,前前后后找李长书合计了几次,李长书领了羊老板几次钱之后,羊老板就把国道那边的一片开阔地全买下来。这事完了,羊老板那边的开阔地放着没管,还是整天在国道这边的沙路口子搭凉棚卖羊肉粉。

      老海说秘诀在肉,李长书和老海一起吃粉,两人吃的是真正的羊肉粉,羊肉是从白纱布下面拿出来的片好的熟羊肉,当然羊汤还是前面那个瓦罐里面的,不过没有羊肉怎么能算羊肉粉呢,一般人说粉,羊老板就该给他们做一碗羊汤粉。那些人吃粉先喝汤,吃完了粉再把剩下的汤喝完,个别出凉棚的时候对羊老板说,“羊老板,手艺可以嚯。”羊老板就笑着回他们句“羊肉一块,羊汤随逮(喝的意思)”,那粉里其实就些羊肉碎末,还都是熬骨头汤掉下来的。李长书和老海吃粉的时候坐最里面的长桌,开头不先喝汤,先夹一片肉在汤里涮,把花椒末的涮肉上面去再涮下来,然后才放嘴里。李长书问“羊老板,房子也不砌,整那么大块地皮干嘛。”羊老板不答话,老海和李长书出了凉棚。“两块钱一碗粉,钱又被他一五一十的收回去了。”“好吃嘛,这个要紧。”李长书觉得老海说对,好吃要紧,但那以后他觉得秘诀在肉。

      三个人之所以能那么亲近和这羊肉是分不开的,老海和李长书不把钱当钱,而当成一碗一碗的羊肉粉;羊老板不把钱当钱,他精明着呢,他的钱迟早会从他那个羊肉馆子里收回来。

      第一个发现上了羊老板当的是老海。老海是中学教员,手底下领着几十个初中生,那班上大多数是沙路下面那村子的,每天去学校得过羊老板的凉棚,老海吃早餐就是一碗粉——没有羊肉。没几天就在窗子边上听见学生说他抠,吃粉只逮羊汤。他以后早餐就都吃两块一碗的羊肉粉。第二个上当的是镇上赶集做粉面生意挑肩的,以往赶集,生意大多都是靠着菜贩子没时间过早,只好卖菜的时候吆喝让肩挑给自己随便弄碗素粉。现在赶集羊老板直接做好了挨个送过去,不打搅别人做生意,钱等散了场再结。村子里的人以前逛集得赶紧买好东西趁肚饿之前回家做饭,后来村子里的人喜欢赶早了去,吃羊老板第一锅羊汤下的粉,再慢慢儿逛。

      最后上当的是政府,羊老板在沙路口支了个凉棚这事镇长是知道的。但是羊老板买地皮的时候偏偏买的是那边的开阔地,开阔地不好做生意,离村子远。镇长说外地人愣。没成想往后没几个月要响应号召建粮管所,镇上周围都是水田,下地基下浅了房子四五年肯定得滑,下深了成本高,而且怕弄脏了地下水。没办法只能去那一亩三分地找,粮仓大,而且底下得是空的,过风,不能把粮食弄潮了,离河边近了水气大了也不行。只能是国道那边的开阔地,镇长没法又只能出面和羊老板协商买回来,划沙路口的黄金地势给他,又贴砖钱给他砌房子。

      老海和李长书一算,这么转下来,羊老板白白赚了不少,那点钱本来只够在沙路口买个百来个平方,这下足足有了两百个,还有了砖。李长书说羊老板死精明。羊老板说之前不敢跟李长书说是因为李长书嘴管不住。

      其实老海的儿子星儒同样也管不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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