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海山何时老,清风问我几时闲”,清风当然不能与凡人搭腔,反诘者是高房山先生自己。这位元代大画家借清风一问,生生把一种与忙相对的状态,攒成了哲学。哲学意味的闲,状态简单,境界高藐。一个从容简单如流水过石的人,般若自在,是融了禅心的;这般人物,谁会等闲视之?说境界高,是因为它面对纷纭选择宁静,以简驭繁,达到了洗练后的思想自由,“古有焕辉句,嵇康闲婆娑”。
我很惊讶于“闲”字的解释,它名词动词形容词,领衔主演跨界客串,有多达三十一种词意和用法,是个相当“忙”的汉字!这也正好呼应了清风之问:海山不老,我心难闲。其实,大海青山各有章法,老不老与人何干?无非俗人操了闲心,烦了闲情,乱了闲意,硬把一个“闲”字搞得忙忙碌碌。
身处忙忙碌碌的人间,一定要学会偷闲,偷闲有别样的韵致。善于偷闲的人,肯与自己勾兑讲和,他的世界,自有见缝插针带来的丰盈和多彩。认识一位女士,有自己的公司,业务做得风生水起,还特别会忙里偷闲,有空便约了闺蜜品茶远足拍抖音,天天逍遥洒脱气象万千,把日子过成诗,脸上写满明媚。真心羡慕人家对生活的安排和对时间的管理,会活呀。而细品“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说的是闲,透露出来的是累。料想那半天闲话,八成也是站着聊的,老寒腿僵没僵?老腰身酸不酸?
人要能闲,得气定神闲心甘情愿。雨打芭蕉的意境够美的吧?可有人却听到就烦,在芭蕉叶上题词说,“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早晚已非良辰,美景不成画意,气躁呢!“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百无聊赖又心烦意乱,看到墙角儿都嫌碍事,这是闲出毛病了。同学G从来闲散,从不无聊,虽然当了一辈子小职员,薪资不多,追求也不高远,但人家敞亮知足:“我没累着,也干不了大事,就是天天穷开心。我肯定长寿!”这心态,叫做自己放过自己,不是随便谁都能有。
闲,还要依托情怀和精神。“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寄情心远。“心远地自偏”,篱下采菊怡然自得、抬头见山不期而遇,不为五斗米折腰,陶渊明怕是早存了一个闲且自知能守得住。林逋隐居孤山梅妻鹤子,写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句子,不带丁点儿尘埃,是内心早已恬淡闲静了。对了,演员江疏影的名字典出此句吧,气质是否不染凡俗?
说来也怪,谈闲呢,我脑海里却老在浮动着庄子,老觉得他所向往的绝对自由,就是闲——《逍遥游》里大肆张扬的物我两忘、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不就是闲的终极意义嘛!《齐物论》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此“闲闲”虽为广博豁达,附体才智超群者(大知),是不是也隐隐散发出闲的气息?
这些毕竟是在哲学的层面上,玄之又玄。真抵于闲的阆苑,还要回归世间的一般叙事。而世俗之闲,几人又能?“不是闲人闲不得,能闲必非等闲人”——大画家高房山早在元朝就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