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ost beautiful words in the English language aren't “I love you” but “it's benign.”
——Woody Allen
伍迪·艾伦的电影里几乎涵盖了仅凭对话制造笑料的一切技巧,却又不止于对话,也不止于笑料。他在探讨永远只能被探讨永远无法下定论的艺术母题,不避讳站在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的立场上,不避讳回头嘲讽自己所在的立场。喜剧演员和段子手的形象往往模糊了他电影导演和编剧的身份,观众更愿意在乍一看见黑框镜下两道深锁的愁眉和一副惺忪的睡眼时便条件反射地哄堂大笑,我们对这个形象的反讽和自嘲有所期待,我们热爱其作品中自成一格的速度与节奏,我们熟知这样的伍迪,我们认为他是欢乐本人。
《我心深处》是伍迪·艾伦两部亲自审读过的访谈录之一。访谈者史提格·比约克曼的发问全面而细致,在聆听的同时有引导有补充,按照拍摄的时间顺序,以特定作品为轴,让对话自由发散。除了选角、拍摄、剪辑、配乐等技术性问题,史提格显然更关注伍迪作为创作者的灵感来源、工作模式和不可避免的构思障碍。伍迪在被访的过程中也毫无疑问是专注和坦诚的,没有用信手拈来的俏皮话油滑巧妙地规避掉任何一个敏感、尖锐的问题——即使在作品中他一贯擅长这个。伍迪回答的长度普遍是问题的三到五倍,在丰富的作品背后,他显然还有别的话要说。
最后一次访谈围绕伍迪两千零二年的作品《好莱坞结局》展开,彼时距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作品《傻瓜入狱记》已经过去了三十余年。在创作生涯中盘对往日作品进行回顾的意义绝不只是稚拙与老练的前后两相对比。因为创造不是单向的,创作者创造作品,作品也在创造着他的创造者。写出这批作品的伍迪·艾伦与此前已经具有截然不同的构成,尽管他关注的仍是爱与死、罪与错、虚与实。他在尝试换个姿势瞄准靶心。
伍迪·艾伦的作品风格显著,用他自己的话说:“有小说电影的特质”。真实的人、真实的处境在非线性叙事的碎片中次第展开。我们总能在开场几个镜头一眼辨认出伍迪的作品;往后的情节或聚合或零落,故事脉络在模糊中渐渐明晰,结局被扭转的现实落入意料之中,我们愿意相信剧本内在结构所呈现的魔术般图景;而人物,无论性别年龄,他们对白和行为方式都隐约带着伍迪性的敏感、焦虑。所谓伍迪性,乃是只能从伍迪·艾伦电影的时空构成中呼吸到的独特空气。
当我们斟酌再三,作出评论:“伍迪·艾伦不是别的什么,伍迪·艾伦就是伍迪·艾伦”时,他就化身为一个符号、一个形容词。如果说电影是“这很伍迪”的佐证,访谈则是“伍迪之所以成其为伍迪”的追溯。他面对观众建立了什么样的作品观,他面对自己写出了什么样的作品,又是怎样走过所有艺术家的必经之路,从自发到自觉,从自律到自由的?
构思、书写,或者伍迪念兹在兹的“工作”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回答虽显得轻松,却与乐观无涉——“艺术终究只是知识分子的一种娱乐方式。”“艺术从来不是艺术家的救赎,它无法令莎士比亚多活一秒。”完成作品并不能消解永恒的存在之难,但他对自己的工作还是偏执到近乎严苛。其中包含了,在我看来,某种神秘主义的确信:“我的原则是,只要我一直保持着工作的状态,集中精力在我的工作上,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其他一切都不重要。”这不该是一个仅把创作当作消遣的艺术家会说的话。伍迪是矛盾的,当然所有艺术家都是矛盾的,所有人类都是矛盾的,他们认定艺术是工作、是娱乐、是使命、是拯救,也许都是妄念,也许都不是妄念。说到底,人这一生总得有一件主要在做着的事,我们应当理解浸透在艺术中达到饱和并加热蒸发析出晶体的伍迪·艾伦。
世上所有的高产艺术家在创作这一问题上早已用行动和作品达成了共识,他们对勤勉这一品质有着近乎清教徒般的信仰,这份信仰建筑在他们对艺术巨大的热爱与激情之上。“如果你想教某人拍电影,”伍迪如是说,“只需要对他说‘去看电影吧’,不断地看,你自然就知道怎么拍了。”的确,才华伴随着责任,兴趣自有其代价。如果不去信仰自律的话,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信仰的呢?自律不一定是对的,至少它不是错的。
创作中构思与书写的关系一直是个有趣的问题,可以上升到哲学中意识与物质的二元性。是先想好了再写,还是一边写一边想?构思如何决定书写,书写如何反作用于构思?个中微妙或许只有亲自鼓捣过艺术的人才能有所体会。不同习惯会在不同阶段遭遇全然不同的障碍,不同选择会以不同形式创造出全然不同的作品。伍迪·艾伦一如既往态度真诚、观点明确,提供可操作的策略供我们参考:他属于彻底的前者,追随灵感而去的冥思派。不习惯提纲和笔记,储备点子的方式简单粗暴——写在纸上,扔进抽屉。“我一旦有了某个想法,就会想很多,我要确定它是完整的,有进展的。然后我就坐下来开始写。”伍迪写得很快,能写多快就写多快,他可以在任何地点任何场合写作,对载体没有要求(不用文字处理软件)。写作对他而言是一项愉悦的智力活动,困难的部分在于构思,他承认构思的过程是痛苦的,但他会有意识地安排固定的时间(所谓“写作时间”)去想,“想到额头出汗,最终会想出一些东西”。
我们有理由认为伍迪是“自律的创作者和决策者,一个不断要求自己,对艺术和想象力决不妥协的严肃自觉的艺术家”(史提格语),但他同时也有慵懒的,耽于幻想的一面,被问到“认为电影创作的哪个部分最振奋人心”时,他说,“产生灵感的时候”;“一旦进入电影的制作过程,对我而言只会越来越糟。”电影是造梦的艺术,伍迪并非执迷于技艺的工匠。也许和每个文艺爱好者一样,他更愿意停留在那个最初的、完美的、内心深处未经现实剪裁的梦中。
就像本书同名的电影《Interior(我心深处)》,它完全不像是伍迪的作品,然而它又的确是伍迪的作品。书中的伍迪也完全不像是银幕里的伍迪,然而他又的确是真的伍迪。三十三年创作,三十四部电影,《我心深处》是一次难能可贵的自我剖析,而解剖的结果——用伍迪·艾伦那个众所周知的笑话来说吧——“It’s benign.”(是良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