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我十四岁。在这个年龄以前,我一点也不明白洪灾的可怕。记得每次和奶奶看到洪灾的新闻,奶奶总会同情的说道:“你看看,那些人多可怜啊!” 他们可怜?哈!我只觉得奶奶真可笑。洪灾多有意思啊,到时候可以看见到处都是水,多壮观啊!而且又有那么大的游泳池供我们游泳,想想都很开心。于是便在心里祈求,要是我们这里也发生洪灾就好了。老天爷是照顾我的,2013年8月17号,洪水如我所愿,将我的家乡尽情“蹂躏”了一遍。
那年暑假,我离开家乡,去了大姑打工的地方——中山。这是我第二次离开家乡,第一次是在我七岁那年,我去到广州一个亲戚家,在他那豪华的套房里度过了生平最愉快的暑假。因为在那里,什么农活也不用干,有很多好吃的零食吃,还有一部我从早玩到晚的游戏机。正是在这样的美好回忆下,我拒绝了奶奶让我留在家里帮忙干农活的请求,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然而,当我来到大姑那里,看到她不过十平米左右的住房时,我瞬间呆了。豪宅套房呢?好吃的零食呢?游戏机呢?什么也没有。我感觉自己受了骗,非常后悔为什么为了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然而既然来了,我也只能当做满不在乎,乖乖的住下来了。
还是那个暑假,远嫁异乡的二姑偕同她的丈夫和五岁大的儿子回了家。二姑已经有六年没回家了,她也有六年没见我了,所以她特别想念我,一直打电话催我赶紧回家,因为她住不上几天就要回夫家。我知道她要我回家,非常高兴。我早就在这个窄而小的屋子里呆腻了。于是便恳求大姑早点送我回家,但大姑父一直忙,总没有时间送我回去,于是就这样一直拖着。
8月15日,二姑没等到我回家,在这一天她一家人就回夫家去了。其实第二天我就会回家的,但她连一天也不能多等了,她的公公婆婆已经催了好多次要见他们的孙子了。那时候,我特别讨厌我大姑和大姑父,觉得就是因为他们,才让我见不到二姑的。
16日那天,我终于回到了家,在下车的那一刻,我便下定决心,以后绝不去大姑那里。一个暑假都是困在房间度过的,毫无乐趣可言。家乡下好大的雨,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了。雨季下雨是再正常不过了,没有人预料到洪水会到来。
也许因为这场洪灾是我向老天爷要来的,所以我没有返回家乡,它是绝不会让洪灾提前到来的。16号那晚,也就是我回到家那天,我9点多便上床睡觉了。睡的非常舒服,直到11点多,我被家里嘈杂的声音吵醒了。“河水水位已经到达李叔的鸡棚了”听到这话,惊讶使我瞬间充满精神,再无睡意。于是便起床探个究竟。没有一点灯光,不知是何时停的电,大厅里烛光微亮,家里来了不少邻居,大家围着一圈坐在一起,谈论着雨势。屋外雨声特别响,家乡已经很久下过这么大的雨了。大厅的气氛阴郁沉闷,可以明显感觉到一场灾难即将来临。
这一夜,大人轮流去查看河水水位的涨势,每一次的归来便带来比上一次更糟糕的消息,水位又涨了。地势比较低,靠近河流的房子最先被洪水淹没。大家知道洪水将抵达自家时,都赶紧把一楼的电器搬上二楼,做好万无一失的防备后,锁上房门,带上银行卡和存折,往地势高的那些人家里去避难。
我家所处位置地势高,房子又大,而且新建不久。所以这一夜,陆陆续续的有乡亲来我家避难。整个大厅塞满了人,大家似乎很确信洪水不会涨到我家。大人们就这样无聊的闲谈着,等待白天的到来。孩子们则兴奋不已,大概觉得这许多大人深夜相聚一厅的场面很有趣。然而事与愿违,洪水也慢慢的向我家涨来。可以预见洪水必定会淹到我家,我和家人便也把电器搬到了二楼。洪水就这样从远处涨到我家门前,再从门前涨到下厅,下厅又涨到上厅。大人们也就从下厅坐到上厅,最后从一楼坐到二楼。
经过漫长的时间,水位高度涨到一米二左右后,便不再涨了。而这时天也亮了,雨不知何时也停了。大家来到楼顶,目之所及皆是混浊的泥水,看到自家喂养的牲畜被活活淹死,心中难免感到悲哀。我们就站在天台,观看这百年一遇的洪水。村里还留有不少用黄泥筑成的老房子,老房子底部在河水的长期浸泡下,泥土松软,再也撑不起上部黄泥的重量。于是一栋栋房子就这样倒了。这边倒完那边倒,孩子们看得兴奋不已,看见哪座房子将倒便急忙叫上别的伙伴来观看,房子倒下的声音响彻云霄。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看见自己的房子倒塌,眼里噙着泪水,大概那是他一手建起来的。他说:自己活了那么久,还没遇见过这样大的洪水。
除了几个行动不便,上了年纪的老人。其他人几乎都没有睡觉,一来没有地方可睡,二来实在是睡不着。早晨大家只喝了点粥。来我家的人数量实在不少,而我家的存粮也不多。我们用长时间目睹了洪水的到来,现在又要用长时间等待洪水的退去。
洪水退去的速度超出我们的预料,大约10点左右,洪水水位已经降到人小腿处的位置。乡亲们便也回家去了。奶奶说趁现在还有水,赶紧清洗一下房子,不然洪水退后全是淤泥,自来水早就停止供应,到时候没有水清洗。于是我们便清洗起屋子来。清洗房租真是件大工程,淤泥多而且臭,我们早上干,吃完午饭后继续干。干到下午3点左右,我们基本把内屋清洗完,只剩下门前那块水泥地了。在我们清洗的的过程中,一位亲戚从我家门前路过,焦急的对我们说:你们怎么还在清洗,红心水库(我们镇最大的水库)已经倒塌了,现在洪水正向我们这里涌来,再不逃就没命了。他说完便迅速走了,显然是逃命去了。在灾难面前,没有人会多思考这句话是否为谣言,在关乎自己性命的时刻,人们宁愿信其真,而不信其假。我和奶奶听到这话,一下紧张恐惧起来。奶奶说:我们也收拾东西赶快逃吧。于是奶奶和三姑便去收拾东西,而我去和呆在三楼的爷爷说明了情况。
奶奶收拾完东西后,用背带背上弟弟,来到三楼,叫我们赶紧走。爷爷这时说话了:我不走,要死也死在家里,我才不去山里做荒魂野鬼。我朝爷爷看去,他没有看我们,眼神坚定的注视着大厅里曾祖父和曾祖母的遗像。三姑听了后说:要走一家人走,你自己留在这里怎么办?爷爷说: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三姑拗不过爷爷,于是奶奶对我说:你爷爷不走,我们走。说着便拉我的手要走。我挣扎着说:我不走,爷爷不走,我也不走,我们走了,爷爷怎么办啊,那些老人家怎么办? 爷爷还劝我说:小舟,你就和奶奶他们走吧。我始终不愿。那时候,我们一家人的眼框都湿润了,就差眼泪没掉下来。奶奶没有亲儿子,我是她收养一手带大的。在我坚决不屈服的情况下,奶奶也就不走了。
我们把粮食、煤气罐、锅等生活用品全都拿到了三楼。我们就这样呆在三楼,等待洪水的再次到来。突然,一位老人吵闹着要回家,她行动不便,问我们她儿子怎么还不来接她回家。这位老人是今天中午她儿子送来我家的。这时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把自己的母亲送来这里后,自己一家人逃命去了。爷爷嘲笑的说道:他们可真会做儿子,把妈妈送到这来,自己却逃了。然后安慰她道:你儿子忙,没空接你,你乖乖呆着吧。不知何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喊叫声,我跑去查看,原来是那位孤苦伶仃的老人,她活了太久了,别人问她你几岁了,她自己也答不上。村里人说她起码有90岁了。她年纪虽是高龄,但身体却很好,自己耕田种菜,加上政府的补贴,一个人倒也生活的下去。她住在一个几平米的房子里,大概洪水把她的一切都淹没冲走了,所有人又去逃命了,只剩她一个,所以来我家看看。我听见她在喊我爷爷的名字。爷爷于是我把她带到三楼。她说道:良,我在你这里住几天,不会给你造成很大麻烦,给我口饭吃就行。我们当然同意她住下来了。不久,我伯公突然走了上来,爷爷好奇的问他:你怎么没走?伯公说:这里是家,不呆在家里,走去哪里?这时我又明白了,叔叔和堂哥一家人也把伯公抛弃了。我突然感觉好伤心,因为连自己的叔叔和堂哥都舍得抛下他们的爸爸和爷爷。
我跑到天台,环视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寂静的让人感动害怕,仿佛经过一场灾难之后,唯独我们一家人和几位老人存活了下来。我又来到曾祖父曾祖母的遗像前,祈求他们保佑我们一家人度过灾难。
过了一会,离我家不远处的一家人发现了我们,他们是开小卖部的。知道我家也没逃走之后,他们一家人就把没卖完的方便面等食品搬到我们家,和我们一起等待洪水的到来。
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就这样无聊的呆坐着,等待生命的结束。一位大我几岁的姑姑对我说道:我们就要死了么?好不甘心啊,明明我们还很年轻。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默不作声。
过了许久,我们没等来洪水,反倒是把那些逃命的叔叔一家人等了回来。原来他们在山上听说了那是谣言,所以所有人便各回各家了。看见叔叔回来,爷爷大笑着对他说道:怎么不在那里过夜,这么急着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