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毡儿还好解释。它有学名,叫茅草,多年生根状茎植物。我们那儿,把茅草叫做毛毡。毛毡形似野草,秆生叶片长1-3厘米,窄线形,三月抽穗,嫩,可食。麻麻亮,我就真不知道它的学名,只知道它浑身长满刺,如月季,春天抽嫩茎,可食,汁多,肉嫩。
这两种植物,乡村多见。
毛毡喜闹,和狗尾巴草勾肩搭背,和牛蒡、车前草、小蓬草、葛缕子群居。往往,小路边,田埂上、沟渠旁,能见到它的身影。麻麻亮好静,单枪匹马,乱石缝隙,墙角边,犄角,才能寻觅到它的身影。两种植物,都是青黄不接的春季,乡村孩子的杂末儿。
那时,麦穗儿在地里绿油油的,卯足了劲长叶,抽杆。寒风遒劲,柳树儿却不畏,长嫩叶,出嫩枝,与料峭的寒风搏斗。野草、野花,也偷偷从地里探出头来,将田垄、沟渠,乡村里的犄角旮旯,点缀得生机勃勃。可是,地里仍旧是青黄不接,红菜苔吃过了尾茬,菜薹花黄艳艳的一片,菜薹梗已经硬得像棍子一样。土豆刚下种,嫩芽还在地里酣睡,等待一阵春雷的唤醒。白萝卜、红萝卜还有,过年时萝卜炖牛腩,红烧,清炒,所剩无几,没从地里拔出的几棵,歪歪斜斜站在地里,露出红的、白的色儿,如打了败仗的士卒。
家里的餐桌,寡淡素净。时鲜的菜没有长出来,过年的大鱼大肉已经吃光。摆上座的,只能今日个是炒豌豆,酱萝卜,明日个是霉豆腐、豆豉,口里,都淡出了一只鸟来了。大人们倒是没什么,小孩们就憋屈了,先前,还过着美好的日子:正餐儿荤素搭配,有肉有鱼有青菜;闲余还有杂末儿藏在坛坛罐罐里,时不时掏出来,炸翻饺,麻糖,炒米,吃上一块,嚼上一把,甚至,还能大方地给别人吃上几块麻糖,几把炒米。现在,挂在屋梁上殷虹油亮色的腊肉腊鱼割得只剩下一根沾染了猪油的红绳,藏在橱柜里的坛坛罐罐见了底,吃食子都没了,好日子不复返了,从甜蜜中泡过,不憋屈、不难受、不垂涎才怪。
我们把眼睛都投向了广阔的田野。乡村春来早,燕子南飞,呢喃筑巢。万物苏醒,生气勃勃。最早泛绿的是地米菜,沟渠田垄边,满是它的身影。房前屋后,也是它的地盘。地米菜不挑地,到哪儿都能生长,不需要施肥,不需要间苗,不需要浇水,泼辣得就像乡村里的村民,生命坚韧而顽强。接着,牛蒡、车前从地里冒出来,再接着,蓬草泛青,百花抽叶,灌木生枝,整个乡村里被绿色点燃,明艳艳地,直逼你的双眼。地米菜好吃、鲜嫩,却不能生吃,一定要采回来,洗净,去根,择老叶,新米熬粥吃才够味。喝一口,鲜滑的米粒儿的香味,混合着地米菜的鲜嫩和清香,令人入口难忘。能直接上嘴的杂末儿,肯定是“毛毡”和“麻麻亮”了。
毛毡会出现在我上学放学的路上,夹杂在蓬蓬的绿草之中。修葺,挺拔,叶尖朝上,有一些俏皮,也有几分的顽强。它和狗尾巴草长得像,不仔细分辨,很难发现。对于我们这群贪嘴好吃的娃娃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毛毡和狗尾巴草形体相似,但是一个长得早一个长得迟:毛毡长得早,三月上旬或中旬,草茎中间便变得鼓鼓囊囊起来,那是毛毡孕育的花穗。狗尾巴草长得迟,三月尾才抽穗。分辨它们,只要看草茎鼓囊的大小就足够了,当然,这时间你要拿捏准确,三月上旬和下旬,草茎鼓囊的是毛毡,三月下旬,草茎鼓囊的是狗尾巴草。
我们一路走,一路寻找着毛毡。碰到一棵,就大声叫唤起来:
“找到一棵了!”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逮住刚刚冒出头来得毛毡头,一抽,一根完整的毛毡就出来了。
第一根毛毡一定是要吃的。把包裹毛毡的嫩叶剥开,就露出了嫩白嫩白的毛毡,送进嘴中,轻轻地咀嚼,白色的浆汁从牙缝中挤了出来,一股青草的香味顿时弥漫口腔。有些甜,有些涩。
“看,这里有一大堆毛毡呢!”一群娃娃围了过来。你采,我摘,生怕自己落后了。这时,倒不急着吃了,采一根,捏一根,采两根,攥两根,采一把,捧一把。等着采集得够多了,小手捧不过来,才肯停手。
“吃毛毡喔!吃毛毡喔!”找一个靠近山坡的地方,坐在青草地上,我们开吃起来。风轻轻的,天空中,有鹧鸪和燕子飞过,阳光带着温暖,口中咀嚼着大自然赐予的杂末儿,我们觉得,只有神仙才有这样的生活。
我们还念童谣:
三月三,抽毛毡。
毛毡肥,毛毡嫩。
毛毡开满满座山。
……
毛毡儿毕竟是毛毡儿,比不上糖果甘甜,也比不上炒豌豆美味。最多吃上二十多根,我们就腻了。剩下的毛毡也不浪费,用来玩只有乡村小孩才会玩的游戏。“扔飞镖”是经常会玩的,一个人站着不动,另外一个人站在离他几米开外的地方,把抽的毛毡当飞镖,使劲地向站立不动的人投去。投中了,算取胜,那么站立的人要在草地上“倒立人”或者翻跟斗。小时候还瞧见一个巧手巧嘴的同学,剥下包裹毛毡的嫩叶,然后把叶片做成哨子,吹出的声音,真好听。一路上玩玩闹闹,奔跑,追赶、嬉闹,我们也不觉得累,内心里充满着无限的欢乐和喜悦。只是怕天黑才能回到家?因为,那是少不了被父母一顿臭骂或者一顿打的。
过了三月中旬,毛毡就无法再吃了。花穗儿抽了出来,成为了白蓬蓬的毛毡花。即使没有抽出来的,也老了,吃到嘴里,不再嫩滑,而是生涩,粗糙。这时候,我们必须寻找另外一种植物——麻麻亮。
“麻麻亮”不好找。它和我们捉迷藏,有时,躲在学校背面的围墙边,有时,站在一棵老树旁,有时,藏在一堆乱石里。难找,找到了,却回馈的多,找到一棵,你天天有“麻麻亮”吃,十天半个月没问题。这点,它不像毛毡,一棵毛毡草,只长一棵毛毡,抽了,就没了。我们吃的是“麻麻亮”的嫩茎,摘了,会从另一个地方再长出一根嫩茎出来,有些生生不息的意味。
要是谁发现一棵麻麻亮,是不愿意跟别人说的。学校后院的一棵“麻麻亮”,就是班上最调皮的一个同学发现的,他把那棵“麻麻亮”当做至宝,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每天放学,就偷偷溜到学校后院,去摘一两枝嫩茎,然后,又堂而皇之地混到同学群中,一边吃,一边炫耀。
“你是从哪儿弄的?”小一点的同学艳羡地问他。
“天知地知我知!”他故弄玄虚。
“我也有呢!”小同学变戏法般,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枝麻麻亮的嫩枝。
“你敢偷我的?”说着,就追上去要打。
“那棵麻麻亮又不是你的!你能摘我也能摘。”小同学脚底抹油,开溜了。
我不羡慕他们,我也不需要花大力气寻找麻麻亮,因为我家后院,就有一排麻麻亮。这浑身长满尖刺的麻麻亮,是父亲从野地里移植过来的。把它放在后院里,父亲是想做一堵带刺的植物墙,拦住在院子里拱地的母猪。每到春天,麻麻亮就疯长,从地底,从根茎的低步,抽出无数的嫩茎。嫩茎上也长刺,但是这些刺并不尖锐,用手摸上去,甚至柔软。这时候的嫩茎,是可以食用的。剥开嫩茎上的绿皮,里面更嫩绿的茎,味道十分鲜美,吃上去,有脆黄瓜的味,甚至比黄瓜味道更美。
毛毡不能吃的时候,我自然会想到自家院子里的麻麻亮。一排的麻麻亮,虽然有兄妹跟我争,更我抢,也足够吃。一根根将嫩茎折断,然后剥皮,吃个饱,连嘴巴上沾染了绿色的汁液,衣服上沾满了绿色,也不管不顾。像吃毛毡一样,吃多了,也会腻。这时,自然会邀请别的小伙伴们,一起分享美食,还有心中一份小小的得意。我们家的带刺的植物墙总是长不好,而围墙里的地总把猪拱得一块凸一块凹,父亲说,这都怪我们春天吃了麻麻亮的嫩茎,影响了了它的生长。
我们想想,也有道理。
我们问父亲:
“为什么它叫麻麻亮呢?”父亲摇摇头。
“这个名字真奇怪!”我们也摇摇头。觉得叫这样的名字,没有道理。
现在,我虽然知道了乡村的“麻麻亮”是一种野月季,属于蔷薇类植物。但我还是奇怪:“为什么它叫“麻麻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