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同学聚会上再次见到阿梅,这个时候她已经风韵十足,完全没了当年的模样。大波浪卷的头发垂到腰际,右边刻意将头发别到耳后,耳垂上大粒心形耳环在灯光下闪亮。修长的黛色眉毛修剪的规整,挺直的鼻梁下面薄薄的嘴唇。修身卡腰的紫色长裙,嫩白的脖子上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整个人都在彰显着灼灼的华贵之气。
我是没有想到,曾经的那个姑娘可以修炼到这般模样。
我和阿梅是大学同学,刚好又是老乡,她家就在我们临村。每次回家都能做同一个班车,所以,大学在校3年,她就没有拎过行李。算起来,我们也有2年没见了。
班长在群里组织同学聚会,地点就定在他现在经营的这家酒店。一条龙服务,有餐厅,台球厅,健身房,KTV。我们在群里笑骂:“班长,你看你现在腐败成啥样了,就知道靠吃喝玩儿乐赚钱。”
接着大家又说:“不过,兄弟们喜欢!哈哈哈……”
“要是以后来你这里玩儿,给大家免费,那就更牛逼了,不枉我们喊了你这么多年班长。”
班长笑呵呵地回了一句:“好说好说。”
妈的,都能想象到那副老奸巨滑的样子。
班长在微信里问我:“你来不来?”
“去啊,你还不知道我么?哥们儿这几年一直闲的蛋疼。”
过了很长时间,班长发过来几个字:小朱不回来了。
“嗯,”我慢慢地说,“不回来挺好的。”
我跟阿梅打招呼,阿梅上下仔细瞅了我一遍,看的我都怀疑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她才笑盈盈地开口:“就两年没见,你怎么连啤酒肚都有了?看来,公家把你养得不错呀。”
我知道,毕业两年,我已经从一个身材健硕,有六块儿腹肌的帅哥发福到标准公务员的样子。头发短平,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的银框眼镜,小肚微隆。今天我还特意穿了一身休闲服。
“不带你这样损你前男友的啊。”
“我还是喜欢你以前帅气的样子。”
“你现在可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啊,要是你以前是这个样子,说不定我还不会同意跟你分手呢。”
“得了吧啊你,幸亏跟你分手了,不然我现在就是个天天怨声载道的黄脸婆,哪还有现在的我。”
我没再作声,阿梅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切开了话题。
聚会来了不到四十个人,不到班里一半的人,共五张桌子。班长特意安排,男女插开坐,阿梅就在我旁边。我们宿舍和阿梅宿舍共八个人一桌。忘记说了,我和班长大学时在一个宿舍,他在我们宿舍年纪最大,排行老大,我最小,排行老幺。因为我和阿梅的关系,我们宿舍和阿梅宿舍经常在一起活动。后来,也是因为我和阿梅的关系,我被她们宿舍纳入人渣范畴。
我们和别桌上的同学寒暄过后,开始聊彼此的近况。其实,平时在群里也都聊,只是见了面,还是另有一番亲切感。班长毕业后,贷款开了这家酒店,不到两年,已经开始盈利,成了名副其实的大老板。老二响应国家“三支一扶”政策,毕业去了西藏支教。老三在上研究生还有一年毕业。剩下我,毕业当年,考了家乡市人社局的公务员,成了吃公家粮食的人。算起来,班长算是混的最好的了。
我们吃的很少,基本都在聊天。阿梅的闺密小如调侃我:“小康,你看看我们阿梅,嫁了那么有钱的老公,姐妹里,就她过的最好,你是不是特后悔,当初没有好好珍惜我们阿梅?”
我苦笑道:“你应该庆幸你们阿梅没有跟了我,不然她哪有现在这么光彩照人。”
“这话是没错,你这种脚踏两只船的人确实配不上我们阿梅。”
“小如!”阿梅喝了一声,小如收住了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和嘴里未吐完的话,无所谓的撇了撇嘴,拿起筷子夹了跟前的菜往嘴里塞,吃得不亦乐乎。
我暗自苦笑,我这个人渣啊在她们眼里永远定格成渣子了……
除了这点儿小插曲,聚会大家都玩儿很尽兴,见了许久不见的朋友。结束的时候,阿梅跟我说:“正好我要回老家一趟,你坐我车顺路回去。”
“正愁还得等车呢,谢啦。”我欣然应允。
车上沉默许久,阿梅认真开车,我侧头看车窗外的风景,路边茂森森的绿树哗哗的向后撤,阿梅开口:“你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呵,你一定不会上我的车。”
我笑了笑:“年少轻狂,不知世间苍凉。”
世间苍凉,其实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我家在农村,父母都是农民,我考上大学后,家里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大学生虽然不像父辈那样稀缺,但是儿子考上重点大学,依然值得父母在人前光耀。我就是带着一个大的编织袋独自一人坐上火车去了北京,编织袋里是我的全部家当。
去报道那天,我在学校里看到别的新生带着几个行李箱由父母护送而来。心里暗自庆幸,幸亏我爸妈没来,不然看见他们儿子这一身穷酸相,不知该有多难受。
到宿舍以后,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班长。
后来,班长跟我说,当时看到我的第一眼,又瘦又小,背着个大袋子像是一块儿大石头压在我身上,打开宿舍门,哪儿也不看,就直接走到自己的铺位旁边,开始收拾东西。眼里的倔强和身上散发的不与人言的气息,他觉得这个小子挺有意思。
他那个时候不知道,我来北京这座城市,是带着一种仇恨的心理,想要扎根到这片土地。一个从农村来的穷小子,狠城市里不知疾苦的繁荣,更恨自己那一身与生俱来的贫穷。可是后来,当我逐渐融入这繁华的生活,逐渐爱上这座繁华的城市,爱上这里的人,我发现我没有能力钻开这座城市早已成形的坚硬的价值土地,我选择了离开,没有怨恨。
班长是北京人,老二和我是河北人,老三家在福建。熟悉了以后,兄弟四个每天一起去食堂吃饭,去了几次以后,我就不想再和他们一起去了。食堂的饭菜很好,比我在家里吃的要好很多。班长每顿饭必须要有一只鸡腿,老二老三吃的也不差。他们每天的伙食费够我吃一个礼拜。他们知道我家境不好,每次都多要一个菜让我和他们一起吃。那时候的我啊,穷人仅剩的可怜的自尊作祟,借口各种理由,错开了和他们一起吃饭的时间。等到食堂快没人了,我才会去,要两个馒头,一份儿青菜,一顿三块钱。要是搁现在,我铁定不会拒绝,蹭饭蹭到班长撵我走,见我就跑。
我就是在食堂吃饭的时间里,和阿梅熟悉起来。我每次去食堂吃饭,都能看见她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空荡荡的食堂里,就我和她两个人。她跟我一样,一个馒头,一份儿青菜,她比我少吃一个馒头,每顿比我少花五毛钱。我知道她和我一个班,上课的时候经常见,在食堂里也不好不打招呼,我端着盘子和她坐一块儿吃,知道了她老家就在我们临村,两个村子相隔不到50里。
所以说,缘分这个东西还是很奇妙的。
我拼命地学习,为了拿国家奖学金,一年八千块钱。学习之余,溜街窜巷找兼职,发传单,当家教,做服务员,只要时间合适,我都干。学校有勤工助学岗位,但是我没有申请。宿舍哥儿几个经常出去玩儿,开始的时候还拉着我一起,我借口学习拒绝掉了。后来,哥儿几个知道我的尿性,就不强拉硬拽,走了时候交代一声,就跑了。回来以后,跟我聊这个酒吧好玩儿,那个夜店刺激。那时候,我们都已经是好哥们儿了,我也不再隐瞒我的窘迫,哥儿几个对我都很好,里外顾着我的面子。
有时候,我自己一个人会在北京城里瞎转悠,看着这里的车水马龙,人潮拥挤。女人鲜艳大胆的着装,浓眉红唇的妆容和我们村里的妇女惨淡的光景判若云泥。夜里,灯火绚烂,喧闹依旧,一座座高楼里一间间房屋里的灯光从格子窗里射出来,天上看不见星星。我兜里没有一分钱,走到酒吧门口,又折了回去。
班长人高马大,挺俊的脸上线条分明,大一上半年就找到了女朋友,是隔壁班的。班长带着女朋友请我们吃饭,冲我们喊:“呐,这以后就是你们的大嫂。”
我们齐齐喊:“大嫂!”
算是给足了班长面子。
回到宿舍以后,关上门儿,哥儿几个把他按在地上一顿锤,妈的,那姑娘是系花儿,就让这孙子摘了,多可惜。
夏天的时候,学校里的女生都穿的超短裤,那白花花的大腿,晃得人眼晕。晚上,宿舍开卧谈会,除了说班里的女生,就是聊日本女星。满屋子的荷尔蒙气味和猥琐的笑声,半夜还能听见喘息声。都是几个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年轻人。
我那时候不敢抬头看人,尤其是女同学。那自卑啊,可恨的自卑,我努力抹去却又在不适时宜出现。我装成是城里人,见过世面,可是人们一眼就能看出我就是个村里出来的毛头小子。我每天到操场跑步,拉杠,身上有了肌肉,皮肤逐渐变白,开始跟班长他们一起看见漂亮的姑娘就吹口哨。
我也想谈恋爱,可是我不能谈恋爱,我每天精打细算过日子,买不起女孩儿身上的一件衣服。宿舍里三个人先后都有了对象,就开始寻思给我也找个。天天给我看从他们对象那里拿来的女同学的照片。
老二说:“小康你这么帅,班里好几个女生跟我打听你呢。你主动一点儿,这事儿就太简单啦。”
“我不是找不到对象,我他妈是养不起对象啊。”
老三插话:“那就找个有钱的姑娘啊,这样你可以人财两得啊。”
我们不约而同对着他竖起了中指。
阿梅是我在班里熟悉的唯一的女生,我们天天在一起吃食堂,每个礼拜天每人加一个鸡腿改善伙食。她跟别的姑娘不一样,从来不化妆,衣服也是翻来覆去那么几件儿。不是不喜欢画着淡妆,穿着漂亮衣服出去,她跟我一样,家里穷。七夕的时候,我递给她一个发卡,跟她说:“做我女朋友吧。”
她伸手接过了发卡。
感情这东西很微妙,我在认识阿梅不久以后,就能感觉出她对我有好感。但是村里姑娘不像城里人,喜欢就会大胆说出来。阿梅是个好姑娘,我们知根知底,在一起很合适。那时候不知道,合适跟爱,到底是不一样的。
我把阿梅介绍给我的哥们儿认识。班长首先起哄:“小康,亲一个。”
阿梅低下头,脸臊得通红。我看着她的脸,心被轻轻挠了一下。
我捶了班长一拳:“别闹!”
就这样,阿梅成了我兄弟口中的“弟妹”。
从每天吃饭在一起,变成了每天上课吃饭在一起。阿梅说她们宿舍的人非要让我请吃饭,美名其曰,帮她参谋参谋,把把关。不能让自己女人掉脸儿,我拿出兼职挣得钱,请她们宿舍和我们宿舍的人一起,在学校旁边的小饭店吃了一顿。最后,班长还是帮我付了一半儿钱。
我和阿梅就这么不咸不淡处着,我们都很忙,她和我一样,学费生活费都得自己挣。做过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夜里在北京城里走,我拉着她的手,放到我的口袋里,看着这座城市无穷无尽的华光。
阿梅说:“那时候,风里都有微甜的味道。”
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只是觉得心安,有一个姑娘,知道我所有的自卑自傲一如她自己,不嫌弃我穷,愿意跟着我,这是我的福气。
大二的时候,班长给我介绍了一个活儿。他的一个表妹刚升高三,家里人想找个家教帮她补课。最好是全能型的,各科都能教导。班长说:“小康,以你高考那么牛逼的成绩,指导我妹应该不成问题吧?”
我高兴差点儿抱住班长亲他一口,给我的补导费不低,我知道是班长给我说了好话。我给班长买了一瓶矿泉水表示感谢,被班长踹了一脚:“滚你妈,老子要吃大餐。”
小朱走了以后,班长特意过来看我,他以为我会痛苦不堪,借酒浇愁。其实没有,我呆在出租房里忙着准备公务员考试,在网上做兼职。为了避免有空闲,我让自己变得忙碌无比,夜里失眠,就开始吃安眠药。说不痛苦是假的,深爱的人离开,那种痛苦和绝望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着你的心。最最痛苦的是,面对她的离开,你什么也做不了,你没有资格求她为你留下,也没有能力和她一起走,那种无力感会让你想要死掉。
可你,终究只能认命。
我曾经带着满腔的热情与恨意来到这座城市,想靠自己的双手洗刷掉贫穷的印记。后来知道,那从出生就刻在身上的东西,是你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
快毕业的时候,父母想让我回老家那边工作,考个公务员,抱个铁饭碗。在他们的认知里,在单位上班的,就算有了铁饭碗。我答应父母,我会回去。
这座城市里,装载了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梦想。可这座城市太大了,我拼了全力都翻不过高墙。我的爱情在这里破碎,我的梦想在这里瓦解,它消磨了我的执拗,让我认清了现实的坚硬和毫不留情。
可我还是爱上了它。我要离开,不是因为怨恨什么,而是因为我知道,离开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我第一次见小朱,是在她家。她妈妈告诉她我是她的辅导老师的时候,她无所谓的撇了撇嘴。跟我见到过的很多城市女孩儿一样,她漂亮,自信,傲气十足。
后来小朱说:“我第一次看见你,觉得你就是个典型的穷酸小子。”
我问:“那你为什么会看上穷酸小子?”
小朱笑眯眯地把手插在我的臂弯里,“因为穷酸小子是你呀。”
她的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开始每个周末去小朱家帮她补课,她人聪明,成绩提高很快。每次补课,除了学习,休息的时间,我们也会聊天,毕竟我只比她大两岁,算是同龄人。没有多久熟悉了起来,她跟我聊她在学校里的趣事,跟我说班里谁谁在谈恋爱,谁的成绩好到让她觉得是变态,谁和谁关系很暧昧,谁最让她看不惯。每次聊天,我都不知道怎么应对,好像我天生就缺乏交际能力,只能催促她不要再瞎侃,赶快学习。每次这个时候,她都一脸玩味:“你真有意思。”
有很多次,她都问我:“你是不是除了学习,啥都不会呀?”
我头也不抬:“学习是我觉得最简单的一件事情,可你连最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在口头上,她绝对占不上便宜。
我并不知道她的生日,在她生日的前一个星期,她就问我:“12月28号是我的生日,你打算给我买什么?”
“……”
我是真的没想过要给她过生日。
她生日的前一天,我跑了几个商城,买了一个手链儿,花了200块,相当于我两周的补课费。我想算了,就当是白给她补两个周末的课吧。
我递给她的时候,她一脸嫌弃,“这就是你给我买的生日礼物啊?”
“既然你不喜欢……”,我作势要扔,被她一把抢了过去。
“帮我带上呀,怎么说也是你的心意嘛!”
我心里超不爽:我他妈从来都没想过给你过生日好么!
那条手链,直到她走,我都没有见她摘下来过。
小朱很聪明,进步很快,临近高考的前几个月,她已经从班里中下游跃到了前十。我问她打算考哪所学校,她笑得狡黠:“考你们学校行不行呀?”
我翻了个白眼:“想都别想。”
“可我想去你们学校啊~”
“你可以把脑袋送回机械厂,重新整改组装一下,估计就有可能了。”
她把手里的书朝我扔了过来。
我一把接住,“尊重老师懂不懂啊?”
“你才不是我的老师,”她不屑地说:“等我上了大学,你就不会在我面前这么牛逼了。”
除了学习,我在她面前,哪有什么牛逼的资本。
她问我毕业后准备做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那时候,我一心想着扎根这座城市,和我的家乡永远说再见。我从不会告诉别人,怕别人说我痴心妄想。
我在给她修改模拟试卷的时候,发现她书里夹的几封情书。改完以后,我装作无意问她:“有人追你?”
她很仔细地看着我给她修改的地方,头也不抬,“追我的人很多,你指的是谁?”
我摇了摇头,暗怪自己多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努力考上一所好学校,谈恋爱还是等上了大学再考虑吧。”
“你说话的语气很像我妈。”她说:“你这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原来也有好奇心呀,你是不是偷偷看别人写给我的情书了?”
“我才没有那么无聊,只是好心提醒一下。”我急忙撇清。
“看也无所谓呀,反正他们又不是我的菜。”
“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人。”
她抬起头认真看我,“你这样的,倒可以考虑一下。”
我一下子语塞,不知道怎么接话。她哈哈大笑,笑的前俯后仰,“你实在太有意思了,一个大男生,竟然会害羞。”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说的是真话。
我有点羞恼,“我可伺候不起你这样的姑娘,何况我有女朋友了。”
“嘿,你把话说清楚,我是什么样的姑娘?”她放下手里的试卷,“认识你大半年,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女朋友?”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我有义务都告诉你么?你是我的谁啊?”
她不再说话,默默拿起试卷,开始抄笔记。空气里安静的只能听到她写字的声音。
走的时候,我说:“对不起。”
她问我:“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并不知道,她的模样从我见她第一眼开始,就不断地在我梦里出现。我第一次知道了想念一个姑娘的滋味,可是,对我来说,爱上一个城市姑娘是一件太费力的事情。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城市与农村的距离,太多的鸿壑横亘在我们之间,是我没有勇气去跨越的。在北京这座城市里,我仅剩的就只有我的自尊和傲气,我不可能赌上我仅剩的自尊去追求一个梦里的天使。更何况,我还有阿梅。
阿梅和我都很忙,约会的时间也少的可怜,我们都在为下个学期的学费奔波,我没有能力为我的姑娘分担一点儿她的负担,我自己自顾不暇。我们太知道彼此的底细,浪漫倒显得矫情。
阿梅说:“没关系,我们还年轻,以后一定可以过上更好过生活。”
她说的没错,以后的日子总会变好,只是没了我们。
情人节的时候,我送了阿梅一支玫瑰,她高兴到暴,她一手拿着玫瑰,一手挽着我,我们在北京的夜里游走,看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一对对情侣,看街道两边的店门口摆出的各种鲜花礼物。在学校旁边的路灯下,我吻了她的眼,我跟自己说:“就这样吧,这样挺好。”
我很小心的不让自己的心思泄漏,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她站在我不能企及的高度,让我自己看清这间的不可能,然后让我自己亲手扼杀自己的肖想。
阿梅宿舍的人说,情人节过后,阿梅专找了一个瓶子,倒上水,把那支玫瑰插在瓶子里,直到玫瑰枯萎,也没舍得扔。
我跟阿梅说:“等我有钱了,天天送你玫瑰。”
阿梅笑着抱住我,“我有你就好了。”
我用力回抱她,去他妈的北京,去他妈的城市姑娘,我有阿梅就好了。
高考临近,我跟小朱妈妈说,小朱已经复习的很好了,不再需要我的辅导,只要正常发挥,一定能考上一所好学校。她母亲千恩万谢,又给了我1000块,我拒绝掉了。我想,所谓的情深缘浅,大概就是这样了。你们有没有过因为爱不起,所以干脆就不爱。
小朱说:“小康老师,我选好学校了。”
我没有问她是哪所大学。
小朱说:“你知道你这人特没劲么?”
我知道的,我不但没劲,还是死心眼。
小朱问:“你女朋友漂亮么?为什么会看上你?”
“那你为什么会看上我?”说完,我有些发愣。那些莫名的情愫,在这大半年里流淌,我们不去碰,并不等于它不存在。哪个名人说过:爱,贫穷,咳嗽,根本藏不住。我能肯定她也喜欢我,就是直觉,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开口。但我是个混蛋啊,我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要妄想,她还是个孩子,还没有上大学,我都有阿梅了,可是,我们才差两岁,我也还是个孩子啊。那句话,绝对不是我想说的,我只是不喜欢她一直追问我。
就像前几个月,她问我:“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没办法回答。
是啊,我一个农村出来的毛头小子,为什么你们会看上我?
她笑了,“因为你有意思啊。”
“你刚才还说我没劲。”
“嗯,有时候确实挺没劲的,你活的太小心翼翼了。”
她说的对,但是,我只能这样。
她问我:“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还没有请班长去吃饭以报答他给我介绍兼职的恩情。班长反而吆喝着请我吃大餐,所谓的大餐就是放了比平时多出两倍肉和两倍辣椒的麻辣烫。
辣到想哭。
班长说:“小朱能考上重点大学,全都是你的功劳,大哥替我妹子谢谢你。”
“你他妈干嘛放那么多辣椒,辣死老子了。”我泪眼婆娑。
我不想知道有关她的任何消息。
可是真好不是么?
不能说的话再也不用说出口,一切都完结的刚刚好。
我没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情景下再次见到小朱,我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她,忘了回话。
“好久不见,小康老师”,她明媚的笑脸让我晃了眼。
阿梅疑惑的转头看着我:“这位是?”届时我和阿梅刚下课从班里出来正打算去吃饭。
“哦,就那个之前,班长给我介绍的那个高三补课的学生”,我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过身问她,“你怎么来了?”
“我表哥在这儿啊,我过来看看他,”小朱微微转过头看着挽着我的胳膊的阿梅,“小康老师,你怎么不给我介绍一下?”
我跟个傻子似的杵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好,我是陈康的女朋友”,阿梅朝小朱点了点头,攥紧我的胳膊。
“你表哥还在班里,一会儿就出来了,我们先走了。”我拉着阿梅落荒而逃。
阿梅从来没有像刚才那么强势过。
吃饭的时候,阿梅一直盯着我看,我抬起头嬉皮笑脸:“怎么啦?没见过这么帅气的男朋友么?”
阿梅叹了一口气,“是没见过,所以不放心。”她继续盯着我,“刚才那个姑娘挺好看的,也很有气质,一看就是城市里出来的,跟咱们不一样。”
“嗯,跟咱们不一样。”
我第一次觉得,女人的敏锐是与生俱来的特质。
我没有刻意打听小朱的消息,但是我还是知道了小朱念得大学离我的学校有几公里,坐哪路公交可以直接去。她已经上大学了啊,已经快上了半个学期,可是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阿梅再也没有跟我提过那天,我暗自庆幸。
我心里小小的对一个人的欲望,真的很小,所以被我压倒我自己都看不到的角落,我以为我忘了,大概觉得是真忘了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短信。
“小康老师,这是我的手机号,惠存一下呗。”
我看着短信,脑子里映出那张明媚的脸。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没有人叫我小康老师。”
“那以后,也只能我一个人叫你小康老师。”
这就是她,我都能想到她说这话的语气。
我不时的会收到一些短信,不由自主地回复。
她说,小康老师,大学里的课程好无聊。
她说,小康老师,你知不知道我参加了好几个社团?
她说,我打算退掉几个社团,太忙了。
她说,小康老师,你们学校的男生也都那么屌丝么?
她说,小康老师,快期末考试了,可能会挂,把你的脑袋借我用一下。
她说,小康老师,我们宿舍好几个姐妹都谈恋爱了。
她说,小康老师,我肚子疼,你在哪儿?
我急急忙忙闯进了她家,她母亲不在,只有她一个人,她给我开门的时候,穿着粉色的睡衣,蜷缩着身子,脸色煞白。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疼得扭曲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这是自她上大学,我们第二次见面。
她关了门,又回到床上。我去厨房倒了杯热水,拿出顺路在药店买的布洛芬掰了两颗,走到她房间里,把水放到她床头,把药递给她。
“起来先把药吃了。”
她起身很乖地拿过药,放到嘴里,喝了一口水。
“你随便坐,我先躺一会儿。”
我坐在她的书桌前,看着她躺在床上慢慢舒展的脸,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又不一样。我在这张椅子上,在这张书桌上,看到了一年前的我们,那些没有说出来的情愫,此刻却汹涌而来。她给我发短信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就来了。而此刻,我很高兴我来了。
原来,我真的这么想见她。
她好了一些,坐起来看着我,“如果我不叫你来,你是不是打算一直不见我?”
“你好点了吧?”
“嗯,好多了。”
“那就好”
“好什么好?”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她痛经的毛病我是知道的,以前补课的时候,遇见过两次,后来我包里总是备着布洛芬,她毕业以后,就丢掉了。后来,我都忘了我包里曾经有过,我以为,无论什么都是可以忘的。我到现在都这么觉得。
“阿姨呢?”
“她出差了。”
又接着一阵沉默,我不知道说些什么,眼睛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我看到她手上戴着的那条手链,那是我花了200块钱买的,在她生日的时候。我错过了她的一个生日,但是我记得。
“假期你打算做什么?”她先开了口。
我松了一口气,“当然是找点活干,做点兼职,当然,有像你这么大方的需要补课的学生找我补课,是最好不过了。”
“掉到钱眼儿里了你,”她白了我一眼。我却猛然惊醒。
“你没事了,我就先回去了。”
“你这么着急走,是回去见你女朋友么?”
我忘了我还有一个女朋友。
“陈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喜欢我这样,但我心里难受,但我没有办法。”
她几乎不叫我的名字,她一直叫我“小康老师”。
大三都过完了,放假以后,阿梅要回我们老家,县里有一个英语培训学校招兼职老师,她打算去那里工作一个假期。我在北京一间餐厅找了一份假期工,第一次没有陪她一起回老家,我拉着阿梅的行李,陪她去了火车站。在进站口,我抱住阿梅,她挣扎了一下,任由我抱着。
我说:“我有一个半月见不到你了。”
她说:“乖乖的,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看着她进了火车站,莫名松了一口气。
餐厅上午9点上班,下午5点下班。下班以后,不定时有补课的活。我闲在的时间多了起来。除了班长人在北京,宿舍的哥几个都回老家了。班长让我住他那里,我拒绝了,自己租了一个月租房。
班长带着小朱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收拾屋子,班长说:“小康,看看谁来看你了?”我抬头看见小朱一袭白衣,站在这个憋屈的小屋中央,一时忘了说话。班长自顾自说话:“小朱听我说你租了一个房子,非要跟我过来看看,我们小朱好吧,还惦记着你这个大恩人。”
“他算什么大恩人啊,我可是交了学费的,再说,考上大学,那也是我自己的本事。”
我没有接话,她说的没错。
班长陪我收拾好以后,请我们吃了顿饭,接到他女朋友的电话,二话没说,直接走人了。留下我跟小朱大骂他重色轻友。
小朱成了我房里的常客。
如果我晚上没有课,下午快五点的时候,她就会去餐厅等我下班,然后一起回我的房子里呆一下午,晚上我把她送回家。很默契的自然而然成了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样。
几天后,餐厅里的同事一看到小朱来了,就笑呵呵喊我:“小康,你女朋友来了,赶紧收拾好下班。”我没有否认,她也没有。我们在我屋里,我在床上躺着看书,她在床边坐着玩儿手机。相安无事。偶尔聊几句闲话,大多时候,安静的让人觉得舒服。
如果一直这样,可是我们大概都不想一直这样。
我手机响的时候,手机正在小朱手上,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把手机递给了我。一般都是我每天晚上给阿梅打电话,她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
我有些心虚接起电话,“阿梅”
“嗯,在干嘛,下班了么?”
“下了,但今天下午正好有补课的,你了?”
“我也下了,我还以为你今天没课”
“我这会儿快到补课的地方了,晚上回去再给你打。”
“嗯,你先忙”
……
小朱看着我放下手机,不动声色,“你女朋友还挺关心你的嘛。”
“自然,你觉得嫉妒,也可以找个男朋友啊”
“嫉妒?你搞笑呢?你以为我找不到么?追我的男生都排成长队了,本小姐是懒得找。”
“也对,你可别出去祸害别人了”
“你丫会聊天么?什么叫祸害,我怎么就祸害别人了?”
“红颜祸水没听过么?”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漂亮了。”
我看着她,没错的,她真的很漂亮,这一年的大学生活让她变得更成熟,更高贵,更有气质了。那种气质是由内而外的,是我从阿梅身上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让人不敢直视却又舍不得移开眼睛。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用手蒙住了我的眼睛,“看什么看,没见过我这么漂亮的么?”
我闻着她手上传来的幽香,脑子恍惚起来,这个人近在眼前,我一伸手就可以抱在怀里。那是我曾无数次梦寐以求的。小朱“啊”的一声尖叫,让我回过神来,小朱已经躺在我的怀里,脸上出现了一抹红。在我无意识的时候,我的身体更诚实地完成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我曾无数次幻想的,不就是把这个人拥到我怀里么?
我什么都没想,低头吻上了她的唇。那是我贪恋的味道,是我从来没有尝过的让人沉沦的味道。就那么一秒钟,我被小朱狠狠推开,她直起身来,羞红的脸上有着愤怒的表情。
她说:“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她说:“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如果两个人相爱了,会怎样?如果爱也有错,能不能不爱?
我说:“对不起,我没忍住”
小朱走的时候抱了我,她说,“对不起,我知道这是我的错。”
我们俩,谁都不无辜。
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接吻会是那么美好的事情。像罂粟一样,如果我没有尝过它,即便知道它会上瘾,我也能克制自己远离它,可是我尝过了它的味道,我就知道自己再也离不了它。
事情像是没发生过一样,我和她想让事情像是没发生一样,第二天她依然在餐厅等我,陪我一起回家,在我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我在床上躺着看书,她在床边坐着玩手机,我们都很安静,可是空气里像是着了火。我什么也看不进去,放下书,从背后抱住了她。
她一动不动,“你知道你有女朋友。”
“嗯,我知道”
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回抱了我,“你为什么要有女朋友?”
“在我心里,你是坐在云端的,我既然夠不到你,索性就不去招惹你。”
“那现在这样算什么?”
“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轻微的抖动,那是她忍不住又极力控制自己的抽泣。
她说:“那就这样吧,我们谁也别想逃。”
我们要怎么逃呢?我们之间又何止隔了一个阿梅。但是我不想逃了,我想要的这个人就在眼前,我伸手就能抱进怀里。
小朱问我,我和阿梅怎么办?
我伸手把她抱在怀里:“等开学,我会跟她说。”
“你说,我是不是个坏人?”
“我才是。”
没等我和阿梅说分手,阿梅打来电话,很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她说:“阿康,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我心里有鬼,可我还是问了这句话。
“我跟你提,总比你跟我提,要好看的多。”
“……”
她给我发了张照片,照片里,小朱挽着我的胳膊靠在我肩头,而我笑得温柔宠溺。
“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对我笑过,所以,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我们谁也不欠谁,” 她说:“记住,是我不要你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小朱在我们学校附近逛街的时候,被小如看见了,她拍了照片发给阿梅。看到闺蜜的男朋友劈腿,她没当下截住我给我难堪,是她的气度。
我和阿梅分手分得如此干脆利落,她跟我一样强的自尊心,如果一件东西快要飞出她的手掌,她会提前把这件东西扔掉。我谢谢她的好心,让我自己心安理得,至少从表面上是这样。
开学以后,再次见到阿梅,她已经成了我的前女友,阿梅宿舍的人看见我,就跟看见仇人一样,小如直接喊我“渣男”,然后这个词在她们宿舍就成了我的外号,一直喊到毕业。倒是阿梅,每次像见了面的老同学一样,照常打招呼,然后直接走开。搞得我庆幸又失落,分手这件事对她好像一点影响也没有,让我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怀疑。你看,人就是这样卑劣,一方面庆幸分手,一方面希望看到对方因为分手而黯然伤神。
大四的时候,我终于和小朱在一起了,因为实习的原因,我搬出了宿舍,继续住在我之前租的房子里。
班长知道我拐走他表妹以后,去我的出租屋里对我大打出手,我毫不手软地回击,最后我们气喘吁吁躺在床上,浑身上下疼得厉害。
班长说,“你他妈的,……”“老子就不该把你介绍给我妹妹。”“你他妈的看着挺老实,”“你他妈的是不是一开始就心怀不轨?”“我妹妹小,你他妈的就不能放了她么?”“你他妈的,……”
“你他妈的能不能不一口一个‘你他妈的’?”我喘着气打断他,努力让自己呼吸平稳,我抬头看着天花板,“班长,我试过远离她,可我控制不住,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我他妈控制不住你懂么?”
班长叹了口气,“你给不了她想要的。”
“现在,我这个人,就是她想要的,”我揉着被班长打青的嘴角,“我知道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但是我年轻,我可以拼,可以赚,无论她想要什么,我都会努力帮她找到。”
我想大概班长已经找小朱谈过了,所以班长走的时候,一脸得无可奈何。他说,“要是让我知道你伤害了我妹妹,别说兄弟没得做,别怪我刨你家祖坟。”
班长说得对,我给不了她想要的,除了我这个人,我什么都给不了她。而她想要的,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给予的。只是当时我以为我可以。
如果没有和小朱交往,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一瓶香水需要一千块钱,就那么小小的一瓶香水,是我实习一个月的工资。
小朱让我陪她去买衣服,我翻开那些高档商城里的衣服的标价时,手像被烫到一样缩回去。小朱让我陪她去看演唱会,一张门票500多,她自己在网上订了两张。
只有在看电影的时候,她乖乖地让我买票,买爆米花。
我曾经在酒吧门口徘徊了无数次,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是小朱带着我见她的姐妹们,小朱兴奋得地向她的朋友们介绍了我,我态度谦和一一向她们问了好,然后坐在那里,听她们聊天。她们谈论的衣服,好几千一件,是我没有听过的牌子;她们谈论的化妆品好几千一套;她们还谈论包包、鞋子、首饰,在我看来无一不是价格不菲,而她们对此兴趣盎然。最后走得时候,小朱请客,很自然去柜台结账,这次小聚,花了近一千块钱。我才知道,我刚刚喝的一杯不知道是什么的饮料,竟然要一百多。
我仿佛受到了羞辱,而小朱对此毫不在意。回去得路上,我一言不发,小朱觉得我莫名其妙,她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这样。她当然不知道,作为她的男朋友,我才是应该起身结账的那个人,可我兜里根本掏不出那么多钱。我开始隐隐看到了我和她的差距,那是贫富之间的差距,更是生活理念与生活方式的差距。而这些,其实是我一早就知道的,只是对爱情的盲目贪婪让我忽略了它们的存在。而它们在我和小朱越来越深入的交往中越来越清晰的显现,越来越狠地啪啪打我的脸。
我被这样的差距烧灼,拼命工作,找兼职,让自己忙得焦头烂额。一方面想多赚钱,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开始害怕和小朱一起出去约会。
我找了很久,终于在一家银饰店里找到了我心仪的礼物,那是一条项链,挂坠是一枚银色的戒指,价格是两千。那时离小朱生日还有两个月,我暗自盘算手里的钱,再加上在这两个月内赚的钱,买到这条项链应该没有问题。小朱怪我没时间陪她,我说忙,然后哄哄她,她很快又高兴起来。
我拿上那条项链的时候,设想了很多小朱看到我给她的生日礼物高兴的场景:她会说好漂亮好喜欢,然后跳到我身上,像章鱼一样抱着我;或者她让我从后面帮她戴上后,娇羞地看着我。可我唯一没想到的是她让我退回去。
那天是她的生日,我特意跟实习的公司请了假,去她学校找她。我们一起买了生日蛋糕和红酒,买了许多食材,一起拎着回我的出租屋,我亲自给她做菜,她帮忙打下手。她和我在狭小的屋子里过一天的二人世界,这本来是美好的一天。
我小心翼翼拿出生日礼物递给她,她笑盈盈地问我是什么,我示意她打开看。她打开后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你怎么买这么贵的生日礼物?”
“不贵,快戴上,要不我帮你戴上。”
“不行,太贵了,退回去吧。”
我没想到她会让我把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退回去。我知道她是好心,但我又一次感觉受到了羞辱。
“你什么意思,觉得我买不起? ”“我连女朋友的生日礼物都买不起?”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他妈的就是这个意思,”“是,我是没有钱,但我没有穷到给女朋友买个项链儿的钱都没有。”“你爱戴不戴,不戴你可以扔了。”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莫名就爆发出来了。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在她面前爆粗口呢?我明明知道她是好心,而我不过是我的自尊作祟。
“陈康,今天是我生日,我不想跟你生气,咱们之间不需要这些虚的,我知道你的心就好了。”我倒是希望她跟我发火,骂我不识好歹,可她没有,这也让我羞愧难当。
生日过得并不愉快,走的时候,她还是收了我给的礼物,我才缓了脸色。可是第二天,她递给我两千块钱,我才知道,她又亲自把那条项链给退了。
我忽然觉得又委屈又愤怒。
你他妈的凭什么啊?
那是我拼命工作两个月才给你买的生日礼物,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就给退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践踏我的心?你他妈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给你买这个项链。你他妈根本不了解我。
可是,我什么也没说。
我看见我们之间越来越宽的鸿壑,那是我怎么努力都无法跨过的。
但是除了这些,和她在一起实在太美妙,就算不说话,在我的屋里呆一整天,都觉得幸福在空气里流淌,时间就像白驹过隙。
除了偶尔逛街,吃饭,几乎每天下班都是这样的——在我的出租屋里,我坐在床上看书,她坐在床旁玩手机。其实大部分时间,我都看不进去书,而是在看她,拿着书,是担心自己的眼光太炙热,所以用书来遮挡。但是并没有什么用。
小朱会很无奈地趴到我身边,把我手里的书抽出来,“半天没见你翻一页,看就看呗,还拿书挡着,不怕你哪天看腻了啊?”
我认真盯着她的侧脸,多么精致的一张脸,润白细腻,没有一点儿杂质。长直的秀发散下来,有几绺荡在眼前,修长的脖子让人想去亲吻。
我何其有幸,拥有了这样的姑娘。
“怎么会看腻?一辈子都不会。”
又何其不幸,我不知道一辈子有多久,不知道我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看她多久。
“你是个诚实的骗子。”
她俯上了我的身体,我双手捧起她的脸,看着她水莹莹的眼睛,吻住了她的唇。
如果时光就停在这里多好,我不知道我们能一起走多久,我不知道你还能让我爱你多久,让我贪婪一点,不去想以后,不去想未来,就在这里,把你当成永恒。事实上,我太清楚结局。就像看一部电影,那结局是注定的,我依然妄想着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做好准备,做好坦然接受终有一天你不会再属于我,的准备。
两个人靠得越近,那种不同的生活观念越明显,我觉得累,小朱也是,尽管她小心翼翼,还是会碰到我敏感自卑的神经,她无法不触碰,因为所有让我觉得自卑的东西构成了她的生活,那是她的生活,是我一接近就觉得痛和难堪的生活。
但总会遇到这样的时刻,她表现出来的华丽高贵,让我觉得自己不配。但我们都很有默契避开谈论,这是我们的雷区,一碰,就会炸的两败俱伤,血泪模糊。我们确实太知道结局,所以在结局到来之前,我们在爱里都用尽了全力。
小朱问:“小康老师,你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会留在北京么?”
“我想留下来,可北京不留外乡人。”
“那么多北漂不都在北京奋斗么?”
“他们是活在当下的,他们是可以为了自己而活的。”
“那你呢?”
“……”
我想起我们那个村子;想起了我的父母,他们都老了;我想起了我们村子里的妇女,她们的脸上一直敷着一层土,头上围着头巾,在地里一边干活一边家长里短说闲话。
小朱说:“你可不可以自私一点?”
我其实是自私的,这个姑娘是我曾需要仰望的存在,我知道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和她达到同一高度,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给她应有的生活,我无法给她庇护,亦不准自己站在她背后受她庇护。这是我骨子里的东西,我是个男人啊,我怎么能让她跟着我受委屈?我已然将她拉下神坛,又怎么能让她陪我栽进地底?可是,我贪恋着小朱的温柔,不愿意放手。
小朱说:“你知道你最可恨的地方在哪儿么?”“是你那最不值钱的自尊。”
我说:“你知道我觉得我最可恨的地方在哪儿么?”
“在哪儿?”
“我爱你”
“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
我明明知道我不能爱你,不配爱你,可我还是爱了。
“你后悔么?”小朱问
“不后悔!”
小朱笑了,“我也爱你。”
我也许做过无数个后悔的决定,做过无数件让我后悔的事。但爱你这件事上,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小朱说:“小康老师,我家里要安排我去美国留学。”
“什么时候?”
“上大三之前。”
“挺好”
“你不希望我留下来么?”
“傻丫头,有人一辈子想出国都没办法,这样的机会,你怎么能错过?何况,你妈也不同意呀,她对你期望那么高。”
电影快接近尾声了,我们疯狂地按暂停键,我请了假,我们整天腻在我的出租屋里足不出户,看电视,做饭,接吻;看书,打游戏,接吻;拥抱,接吻;拥抱,接吻;盯着对方看,眼酸到流泪,然后哈哈大笑。
我问她:“走的时候,用我去送你么?”
她说:“不用了吧。”
很好,我们自己做不了主的,老天已经帮我们做了。
她走之前跟我说:“如果你一直就这样不能正视我们之间的差距,你永远都不可能陪我一起看我眼中的风景,你应该看不起你的所谓的自尊自傲就像看不起你的出身一样,那种狠劲才能让你出人头地。”
可她不知道,那就是我啊,那就是贫穷造就的我啊,所有的自傲都是源于不想被人看穿的自卑,它们并不对立,而是相伴而生的。
她去机场的时候,班长让我去送送她,我没有去,班长骂我狠心,说我狼心狗肺。
小朱走了以后,我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呆了三天三夜,我已经毕业了,父亲打来电话,让我报考家乡的公务员考试。我答应了,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想小朱想的发疯,但是我又冷静地准备公务员考试。
阿梅也打算回老家,我问她为什么不留在北京。
我问她,“我们为什么不能留在北京,努力赚钱,出人头地。”
她说:“因为我们太穷了,没有筹码放手一搏,只能走安全的大路,我们无法为了留在一座城市赌上所有,是因为我们肩上的期望太重。”
大学四年啊,最初来的时候,我总想着要努力扎根这座城市,可现在,我已经没力气了。
阿梅说:“你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呵,你一定不会上我的车。”
我笑了笑:“年少轻狂,不知世间苍凉。”
世间苍凉,其实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阿梅问我,有没有小朱的消息。
“班长说她定居美国了,”我说得云淡风轻。
“我当初一看到照片里的人是她,我就知道我已经失去你了”阿梅笑了笑,“不过我也知道,你们长久不了,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说得没错,”我轻轻地笑笑。
拉下车窗,风呼呼从我耳边穿过,我抬头望了望天,你在地球的另一端,至少我头顶的那片云,也许也曾从你的头顶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