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赤帜插城扉,东君整驾归。
泥新巢燕闹,花尽蜜蜂稀。
槐柳阴初密,帘栊暑尚微。
日斜汤沐罢,熟练试单衣。
这是南宋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立夏当天,著名爱国诗人陆游在自己的家乡越州山阴(浙江绍兴),写下的一首关于立夏节气的诗。
赤帜插城扉,东君整驾归:当城门插上红色旗帜的时候,春天就结束了,身为司春之神的东君,也是时候备好车马,要启程归去了。
“东君”,又称“青帝”“勾芒”,是传说中的司春之神、东方大神,守望春天的春神,也是主管农事的神。
这位“东君”,传说是三皇五帝之一少昊的儿子,本名叫“重”。而他又名“勾芒”的来历,则很有意思:春天到来之时,豆子出土的豆芽弯成“勾”形,青草出土的叶尖带“芒”,因此人们将“勾芒”视为是春的象征,司春之神也由此得一别名。
“东君”的形象,是“四方形人面”“鸟身”“素服”,“脚踏两龙”,也就是脚踏着两条蛇。“东君”的身高只有三尺六寸,约一米二左右。因为按照规矩,他的身高要象征一年的三百六十日,所以身材不是太高。
陆游这第一句诗的意思是说,因为立夏标志着春天结束,所以到了立夏这天,主管春天的春神“东君”,就要脚踏两条蛇,回到自己的住地去了。要等到明年春天,他才会再次降临人间。
泥新巢燕闹,花尽蜜蜂稀:燕子衔来新泥垒积成巢,叽叽喳喳地叫着;春尽花落,蜜蜂也变得稀少了起来。
槐柳阴初密,帘栊暑尚微:炎热的夏日在槐树和柳树之间,留下了日渐浓郁稠密的树荫,只有少量的暑气才能够通过窗帘进入室内,让人感受到夏天的气息。
日斜汤沐罢,熟练试单衣:日落之时,诗人沐浴完毕,换上了夏日的单薄衣服,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炎夏。
写下这首《立夏》时,陆游已是82岁高龄。
一
从整首诗来看,陆游写《立夏》时的心情,那是相当不错。
在日落的时候沐浴,然后换上新做的夏日单衣。从陆游的这份儿从容和这份儿闲适,我们可以看到,咱们老爷子呀,今儿个真高兴。
老爷子当然有理由高兴:盼了一辈子的北伐,终于开始了!
换句话说,在这一年北伐开始时,陆游以为,自己盼了一辈子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完全可以在生前看到,而不必等到他死后,再由儿子“家祭无忘告乃翁”了。
让陆游在生命倒计时的日子里,还深感高兴和鼓舞的,就是南宋史上备受争议的“开禧北伐”。
陆游一生,总共经历了南宋王朝的三次北伐。
第一次是岳飞主持的“绍兴北伐”。
宋室南渡以后,北伐夺回中原、洗雪靖康之耻的呼声,从未断绝。南宋朝廷的第一次正式北伐,是在公元1140年,由著名的岳飞主持的“绍兴北伐”。众所周知,这次北伐由于投降派秦桧的阻挠,在捷报频传、形势大好的情况下,功败垂成,痛失好局。
“绍兴北伐”之时,陆游还小,还只是个旁观者,最多算个在旁边围观的吃瓜群众,还轮不到他一个毛头小伙子出面来支持抗金名将岳飞。
第二次是张浚主持的“隆兴北伐”。
陆游热情支持、深度参与了“隆兴北伐”。不仅仅因为他与“隆兴北伐”的主持者、“右丞相督视江淮兵马”张浚颇有“世谊”,还因为他当时已经40岁,正当壮年,而且已经就任镇江府通判,是正宗的朝廷命官,理应为北伐大业作出贡献。
陆游“力说张浚用兵,颇思对恢复大业有所献替”,然而不久,北伐失败,张浚病死,陆游也被朝廷追究主战责任,免职回乡闲居。
“隆兴北伐”失败以后,宋金双方达成了“隆兴和议”。从那以后,宋金之间已有40年未见刀兵了。
“绍兴北伐”时,陆游还小;“隆兴北伐”时,陆游又时运不济,一番辛苦付之东流,丢官闲居;这一次,陆游终于在自己的垂暮之年,在自己生命倒计时的日子,迎来了新一次的“开禧北伐”,他能不高兴吗?
可是,对于陆游而言,兆头不妙的是:“开禧北伐”的实际主持者,是韩侂胄。这是一个被写入了《宋史·奸臣传》的人物,他和万俟卨、丁大全、贾似道这样的大奸臣一起,合在一个列传。其实,这也是一个史上争议不断的人物,其是否完完全全地像秦桧等人那样大奸大恶,还真的值得商榷。
无论如何,在一生主战的陆游和辛弃疾看来,至少主持“开禧北伐”时的韩侂胄,不能算是大奸臣。这两位同样矢志收复中原的热血文人,都在自己的垂暮之年,热情支持了“开禧北伐”,热情支持了韩侂胄,个人还不惜冒着“丧失晚节”的骂名。
辛弃疾比起陆游而言,相对年轻一些,在开禧二年才67岁。所以他在“开禧北伐”时不顾年迈,力疾从征,先后担任绍兴知府、镇江知府、枢密都承旨等职。可就在开禧三年秋,辛弃疾病重,以至卧床不起。当年九月初十,辛弃疾带着忧愤的心情和爱国之心离开人世,据说临终时还在大呼“杀贼!杀贼!”。可以说,辛弃疾把自己的生命,都献给了“开禧北伐”。
在陆游、辛弃疾等主战派的支持之下,就在开禧二年刚刚立夏之后的五月,宋宁宗正式下诏北伐,宋军同时在西线、中线和东线开始进攻。
闲居家乡的陆游,在北伐好消息的鼓舞之下,除了《立夏》一诗,他同时还写就了《初夏闲居》《观邸报感怀》《雨夜》《夏夜》《感中原旧事戏作》等诸多诗篇,热情拥护北伐,记录当时战况,歌颂抗金义举。同时,陆游还感慨自己“老不能从”,不能像辛弃疾一样参加北伐,为国驰骋疆场。
南宋选择在此时进行“开禧北伐”,可以说是时机正好。因为对面的金国,正处于金章宗完颜璟的统治后期,国势已日益衰落。说起来也是内忧外患,也有一本难念的经。
一是金国也面临着比南宋更加强大的外敌入侵。西夏分别于1190年、1191年两次入侵,蒙古也于1205年正月和十月两次入侵,战乱频仍,边关震动。
二是金国也面临着内部反叛的威胁。“明昌五年,大通节度使爱王大辨据五国城以叛”,“自爱王叛后,北兵连年深入,加以荒旱,所在盗贼”。“金主自即位,即为北鄙阻鞑等部所扰,无岁不兴师讨伐,兵连祸结,士卒涂炭,府藏空匮,国势日弱,群盗蜂起,赋敛日繁,民不堪命……韩侂胄遂有北伐之谋。”
从金国的情况来看,韩侂胄此时北伐,正好捡了个软柿子捏,形势比“绍兴北伐”“隆兴北伐”都要好。可匪夷所思的是,面对软柿子,韩侂胄还是没捏住。
先是韩侂胄选定的西线主帅吴曦掉了链子。他和金人暗中交易,求金人封他为蜀王,导致西线战略要地和尚原、方山原、秦州相继沦陷;接着,宋军在东线和中线也连吃败仗,一败于宿州,再败于寿州、唐州。进入十月,金军开始分九路南下,转入反攻,信阳、襄阳、随州、应城、孝感、徐州、真州等地相继沦陷,东南大震。
短短一年不到,由宋军主动发起的北伐,就打成了胶着状态。这哪里是宋军北伐,简直就是宋金两军互相攻伐,而且宋军还落了下风。一手造成这一被动局面的,当然还是韩侂胄本人。正是他,在准备严重不足的情况下,视军国大事如同儿戏,才贸然北伐的。
北伐开始之后,宋军刚刚遭遇一点小挫折,他就又开始惊慌失措、进退失据,居然授意身在前线的邱崈,着手与金人议和。可是,金人议和的条件却极为苛刻:要韩侂胄的人头,还要增加岁币。韩侂胄这才大怒,又一次改变主意,准备再度整兵出战。
可历史再也不会给韩侂胄表演的机会了。不久,他就遭到了以史弥远为首的南宋朝廷投降派的卑鄙暗杀。
开禧三年十一月三日,中军统制、权管殿前司公事夏震等在史弥远的指使下,于韩侂胄上朝时突然袭击,将他截至玉津园夹墙内害死,并真的割下了他的头颅,函送金国,以作为议和条件。同时,全部接受金国提出的其它议和条件:增岁币为三十万,犒师银(赔款)三百万两。
至此,陆游热切盼望的“开禧北伐”,彻底失败。
北伐失败,和议达成,投降派当然要清算主战派的责任。而对于退休闲居、年逾八十、来日无多,仅仅只是在口头上、诗文中支持过韩侂胄北伐的陆游,投降派也“明察秋毫”,没有放过。
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是陆游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在这年春季,陆游遭到言官弹劾,“以此得罪,遂落次对太中大夫致仕”,被剥夺了本就不大丰厚的退休待遇。
好在陆游也不需要了。当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悲愤的陆游留下千古名篇《示儿》之后,就此逝去。
从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立夏》开始,到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示儿》结束,从支持“开禧北伐”开始到被清算北伐责任结束,从82岁到85岁,短短三年里,陆游经历了一次从政治生命到自然生命的“回光返照”。
写下《立夏》时,陆游很从容——“日斜汤沐罢”,很闲适——“熟练试单衣”,一直在等待着北伐的好消息——“王师北定中原日”。
写下《示儿》时,陆游却只剩下了悲愤——“但悲不见九州同”,只剩下了遗憾——“家祭无忘告乃翁”。
可惜的是,永远也不会有“王师北定中原日”了。
在陆游逝后73年——公元1279年,赵宋王朝在厓山,迎来了自己的最后时刻。另一个姓陆名叫陆秀夫的主战派,以蹈海而死的方式,顽强保持了自己和大宋最后一位皇帝的尊严。
至此,陆游和辛弃疾,包括岳飞、张浚、韩侂胄在内,宋朝一代又一代主战派的风雨兼程和呕心沥血,全部付之东流。
二
立,建也,始也;夏,假也,大也。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一年中的夏天,由此正式开始。
立夏之时,土地宽假万物,助其蓬勃生长,万物至此皆长大;立夏之时,温度升高,炎夏将临,雷雨增多,农作物进入生长旺季。
立夏有三候:一候蝼蝈鸣,又五日,蚯蚓出,又五日,王瓜生。
自古以来,立夏节气就深受重视。《礼记·月令》记载:“立夏之日,天子亲师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夏于南郊。还反,行赏,封诸侯,庆赐遂行,无不欣说。乃命乐师,习合礼乐。”《后汉书·礼仪志》也记载:“迎夏于南郊,祭赤帝祝融,车旗服饰皆赤”。
司春之神,是“青帝”,又称“东君”“勾芒”;司夏之神,则变成了“赤帝”,又称“祝融”。迎接“赤帝”“祝融”,就是著名的迎夏仪式。
这个迎夏,仪式感倒是很强,问题是古代只有天子和高官才有资格干这个事儿,老百姓是无法参与的。到了今天,如果你亲自跑到南郊,趋拜如仪地搞个迎夏,不明真相的群众们不把你当神经病抓起来才怪。
作为普通老百姓,我们倒是可以从以下的活动中,获得立夏节气的仪式感:
一是尝三鲜。立夏前后,已有不少水果、农作物抢先成熟,所以民间历来就有“立夏尝三鲜”之说。由于地域不同,各地又有不同版本的“立夏三鲜”。一般而言,分为“地三鲜”、“树三鲜”、“水三鲜”等3种。
“地三鲜”是指从地里生长出来的三鲜,一般指蚕豆、苋菜、蒜苗;“树三鲜”是指从树上生长出来的三鲜,一般指樱桃、枇杷、杏子;“水三鲜”是指从江河生长出来的三鲜,一般指螺蛳、河豚、鲥鱼。
如今,“地三鲜”、“树三鲜”都还好找。“水三鲜”中的螺蛳也还勉强可寻,河豚因为已经人工养殖,只要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尝鲜,也可以吃到。但随着生态环境的变化,名列“长江三鲜”的鲥鱼,包括刀鱼,已接近消失的边缘,轻易不可能吃到了。
有的地方,还有吃“立夏饭”和“立夏蛋”的风俗。“立夏饭”由赤豆、黄豆、黑豆、青豆、绿豆等五色豆拌合粳米煮就,“立夏蛋”则用新茶或胡桃壳煮成。对于“立夏蛋”,还要用彩线编织蛋套,挂在小朋友的胸前,以供他跟小伙伴们“斗蛋”之用。
二是吃冷饮。至少在明清时期,北京紫禁城里一直上演着“立夏日启冰”的仪式。皇帝会在立夏这一天,命令朝廷掌管冰政的凌官,把去年冬天窖藏的冰块启封,切割分开,赐给文武大臣。有关考证表明,其实这一习俗起源更早,甚至可以追溯到两宋时期。
三是称体重。这一习俗主要流行于中国南方地区。清人秦荣光在《上海县竹枝词》中写道:“立夏称人轻重数,秤悬梁上笑暄闺”。
传说这一习俗起源于三国时期的“阿斗”刘禅。
一说是刘备死后,诸葛亮把他的儿子刘禅交给赵子龙送往江东,并拜托其后妈、已回娘家的吴国孙夫人抚养。那天正是立夏,孙夫人当着赵子龙的面给刘禅称了体重,并且讲明来年立夏再称一次,看增加体重多少,再写信向诸葛亮汇报,以示她未曾虐待继子。由此,形成民间立夏习俗。
此说法只怕不确。据《三国志·蜀书》,刘备死于章武三年(公元223年)夏四月,一个月之后的五月,“后主袭位於成都,时年十七”。
首先,刘备死时,刘禅年已17岁,已无需后妈照顾生活起居;其次,正如正史所书,刘备一死,蜀汉就急需刘禅继位登基,他哪里还有可能以一国继承者的身份,再入东吴?
再看另一说。说是晋朝司马昭攻灭蜀汉以后,恐原属蜀汉的臣民不服,所以善待被俘虏的后主刘禅,封他为安乐公。刘禅受封那天,正是立夏,司马昭当着一批跟到洛阳的蜀汉降臣之面给刘禅称了体重,并表示以后每年立夏再称一次,保证刘禅年年体重不减,以示未受虐待。
这一说法,又不靠谱。《三国志·蜀书》载有刘禅被册封为安乐公的圣旨原文,开头就说:“惟景元五年三月丁亥,皇帝临轩,使太常嘉命刘禅为安乐县公。”
据此,册封刘禅为安乐公的时间,是在三月丁亥,不是在四月立夏。而三月里只有“清明”“谷雨”两个节气,绝对不可能有“立夏”节气。所以,立夏称体重这一习俗,只怕要另找源头。
其实,也不用再找源头了。如今网上不是早就有“四月不减肥,五月徒伤悲”的说法了吗?可见四月称体重准备减肥,是古人今人的共识。
无论古人今人,都要抓住四月这最后的时机,调整体重,调好身材。免得五月夏天来临之际,在“熟练试单衣”之时,痛苦地发现:“此肉无计可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