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学校里都在传,说是隔壁小吃街里混进去了个“另类”。
那人看着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文质彬彬,细皮嫩肉,怎么看怎么不像个会出来买淀粉肠的家伙。
可他就是出来卖了。
不仅如此,他还有其他特殊服务。
只要再加两块钱——别想歪——就能获得文学类论文的写作指引。
同学们本来都对此保持怀疑态度,可偏偏有几个常年垫底的同学死马当成活马医,还真得到了教授的夸赞,拿了高分。
一夜之间,声名大噪。
人们纷纷猜测,说他是个执行任务的便衣警察,也有人说他是个出来体验生活的富家公子哥。
但对于这些传言,他都不过是一笑了之。
只有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
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郭平,平凡到了泥里。
二,孔阎王
“又要写论文了,好烦啊!”
女孩们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这次估计轮到我们写《孔乙己》了。‘孔阎王’就没有其他新意了吗?”
孔阎王?
思考片刻后,郭平想起来了。
那可是个老对头。
孔阎王原名孔洛凡,是个文学系的教授,因期末考试前,那片丧尽天良的五千字《孔乙己》论文而闻名遐迩。
不止于此,为防止学生去郭平那儿“找灵感”,还加大了查重力度。
文院学子,无不闻风丧胆。
但若这只是个选修课那也还好,可偏偏还是避无可避的必修课。
于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喊破喉咙都没人听见。
“是啊,”另一个女生也随之附和,“年年都写《孔乙己》,还次次都是五千字,难道他就看不烦?!”
说着,两人便站到了烧烤摊前。
话锋一转。
“郭叔,来两根烤肠!”
说完后,带着银色发卡的女孩操控手机,又多转过去了四块钱,“再来两份论文思路,写《孔乙己》的,字数是五千字以上。”
“得嘞!”
笑吟吟地烤完了两根淀粉肠,郭平便流畅地说出了两份截然不同的思路。
“谢啦!”得到了思路,手中的烤肠似乎都更香了几分,“还是郭叔厉害,讲得比孔阎王好多了!”
但郭平却并未回答。
看着两人欢喜的背影,他的心里也甜滋滋的。
那是他在公司里当主管时从未有过的感觉。
“以后你打算去做什么?”
女孩的声音渐行渐远,“反正我一定要进大厂,赚大钱!”
“那可不,过个十来年,年入百万不是梦!”
“反正我不可能去卖烤肠,又不稳定,还不体面。”
终于,声音消失在了远处。
低头擦了擦占了油污的烤架,郭平笑得仍旧开心,如同一尊弥勒佛。
现在的他,只想卖烤肠。
三,收摊
虽然只是五月,天气却热得人心慌。
完成了一整天的忙碌,郭平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便乐呵呵地站起身来,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斜阳挂在天边。
巷口的木棉花仍然开得很好,像是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晚风或是从山间吹来,带着一丝清凉。
“一串烤肠,多谢。”
声音从面前传来。
抬眼看去,是个身穿黑色长衫的中年男人,手里还提着把折扇,“顺便……”
话才说到一半,那人却突然面色羞红,结巴了好一阵,才说出下一句,“顺便问一下《孔乙己》论文的思路。”
“行!”
郭平答应得很是爽快。
熟练地将烤肠架在烤炉上,香味很快便溢了出来。
烤完后,思路便也被他流利地说了出来。
那人沉默良久,才终于开了口:“佩服,实在佩服。如此的底子,为何还要作此营生?岂非折辱人才?”
闻言,郭平仍不解释,只是轻飘飘地收拾烤炉。
结束工作后,他才朝着那边说到:“您就是孔教授吧?”
长衫男子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这一说法。
“去喝一杯?我请客。”
说着,郭平便指了指一旁的烧烤店,“毕竟我这儿只是个小摊子,没地儿坐,还没酒,估计也聊不痛快。”
“也好。”
于是,渐沉的斜阳里,两人一同走进了烧烤店,点了两瓶啤酒。
一仰头,大半瓶啤酒便入了肚。
郭平的脸有些红,声音却异常清醒,“其实我一开始也不想卖烤肠啊……”
四,郭平
我以前就是中文系毕业的,博士学位。
我以为自己很幸运,成了一家世界百强企业的文员。
但你知道……
不对,也可能不知道:三千块钱,招不来农民工,却能招到大学生。
我就是高中答题纸上写的廉价劳动力。
三千块钱,除了分内的工作,天天都是开不完的会,写不完的报告,低声下气察言观色,活得他妈跟个孙子似的。
但我要钱,我得生活。
要是没读过大学,我或许就心甘情愿地打螺丝去了。
但我不行,就像孔乙己一样,站着喝酒,却始终脱不掉焊在身上的长衫。
后来,我跪着捡来了一个主管的职位。
虽然薪资涨得可怜,要做的事却番了番。
对他们而言,我就是一头梦中情驴。
领导次次都画饼,说是等公司业绩好了,就把你的工资涨上来,再给你提个位置,升个官,作为补偿。
饼一直挂在那儿,怎么走都到不了。
他们说,公司是狼性文化,你要像狼一样发狠,用劲儿。
可是头狼太多了,也太胖了。
等轮到我们进食的时候,就只剩了点骨头渣子。
但他们却舔着自己那油光水亮的皮毛,说我们这次干得不错,再接再厉,下次有好处必定优先考虑。
你看,好一个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所以,我辞职了。
我把文凭压在了箱子底下,摆了个烤肠摊子。
家里人都说我疯了。
疯就疯吧。
反正早晚都得疯。
至少我不想死在水泥砌成的监狱里。
你不知道,我卖出第一根烤肠的时候,心里到底是多快乐,听到顾客说我家烤肠好吃的时候,我甚至想跑上去亲他的脸蛋!
我觉得踏实。
摆在我面前的不是一张被画出来的饼,而是真真正正的钱。
落在我手里的钱。
认可也不知是一句轻飘飘的“干得不错,再接再厉”,而是顾客脸上实实在在的笑容,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光临。
只有现在,我才真真正正地活着。
只有现在的牛肉面,是美味的牛肉面;也只有现在的晚霞,是美丽的晚霞。
这才是普通人的日子啊……
五,无言
长久的沉默。
孔洛凡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出回复。
自己虽是大学教师,却向来徘徊在底层。
他看不惯当代大学生的散漫,看不惯得过且过的学风,于是到了期末,挂科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而他的评分自然不高。
连带着,到手的薪资也不高。
他时常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但他读过的那些书,却容不得他低下高傲的头颅。
一篇篇长达五千字的论文,全是些的孔乙己,他一个字又一个字的读着,渴望着能有几句骂醒自己的话。
可惜,全都没有。
全是干巴巴的公式化写作,没有新意。
直到郭平出现,那些论文的思路才有趣了起来。
六,梦醒
终于,孔洛凡将那瓶啤酒一小杯一小杯地喝完了。
两人起身,走进了茫茫月色。
晚风吹在上,微凉,驱散了炎热的味道。
这是孔洛凡从未感受过的快意。
满天星辰下,郭平与他挥手道别,说是还要回家追剧,就不在这儿多留了。
“你能骂我两句吗?”
看向郭平逐渐远去的背影,孔洛凡急切地开口。
他预感到,今晚似乎会有一个巨大的转变,而这便是转变的契机。
然而,郭平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你早就醒了,你知道的。”
两行清泪在笑容中落下,像是晶莹的水晶。
是啊,在他想被骂醒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醒了。
他缺少的,向来只是勇气。
星光是那么明亮,将人心照得亮堂堂的。
七,后记
学校里都在传,孔阎王是不是吃错药了。
他竟是破天荒地转了性,论文只让写两千字,题目还能自己选,就连查重似乎都没那么严格了。
有人说,他曾看见孔阎王和郭叔一起吃了顿饭,一回来就转性了。
于是,郭平的名气又大了几分。
与此同时,孔阎王的课越讲越好,听得如沐春风。期末时讲的那篇《孔乙己》更是收获了掌声一片。
“孔乙己是可悲的。”
他看着台下的学生,笑得和蔼可亲,“因为他脱不下长衫,脱不下那一身清风亮节,于是只能饿死冻死,在这浑浊的世间。”
“其实我们也是孔乙己。”
“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过着穷苦人的日子,却又不忘了和自己较劲儿。”
“记住,读书是为了让你活的舒服,不是让你整天都端个破架子。”
走出教室后,同学们才想起似乎好久都没见过郭平了。
后来稍一打听,才知道他在市中心开了家店。如今,生意蒸蒸日上,正考虑着啥时候开家连锁,让更多人吃到他的烤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