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己总体来说相当满意，即使独自一人在黄土上也能找到乐趣。

这是因为我有个伟大的父亲。

他热爱运动与做梦。

他喜欢唱歌、唱戏、钓鱼和打牌，这些爱好都坚持了一辈子。吸烟、喝酒也坚持到最后。

他喜欢游泳，但我在江里抽筋之后，我娘不让带我去了，他就不再去了。我想，他一定觉得这是个遗憾。后劲很足的我依然还是在年过30摆脱了游泳技能的空白。

若不是身体不好，他应该会坚持跑步和打篮球。这一点我替他坚持了，如今打篮球没队友，只好跑跑步。

他跟我娘的书信往来有厚厚一摞。小时候我就看了，于是调侃他们，他觉得有趣，我娘却惊慌不已，居然迅速把那些书信藏了起来。父亲的字真好看，怪不得每年过年回乡，都有好多人来找他写春联。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故事有挺多，都是我娘的心病。比如，父亲的奶奶给他挑的青梅竹马孙媳妇，村里爱慕父亲的姑娘们。感情应该是懂你懂我、相濡以沫。若有心病，则难为。吾父有智慧，年轻时冲突不断，终于在40岁后总能拿捏得好，平静20年。

他说要开车带我娘走遍全中国。但他戒不了酒，所以其实他根本开不了车。我断定这就是个梦，他可真会哄女孩子。我替他带我娘出走，让我娘体会了一把所有她能想象的交通工具。同时，我打算替他走遍全世界，已经脚踩三个大洲的土地了。

他的隐忍和宽容，于我最为震撼。我五岁时奶奶过世，到我三十多岁爷爷过世时，方才知道奶奶的死因。一场家庭冲突，性子刚烈的奶奶就这样走了。她化作了统计数字中的一个1，那个年代这种事情的频发终于让相关部门禁止了剧毒农药的使用。

父亲从未提起过此事。我问我娘，他当时恨不恨爷爷。我娘说，他当然恨。但我看到的是一个几乎每周都带女儿回老家看望父亲和弟兄的长子；一个在父亲老去的时候每天骑车回乡下给他炒菜、包饺子、下面和陪聊的儿子；一个从父亲开始自言自语的现象就觉察到他年不久矣会潸然泪下的儿子。父亲在我面前诉说他对爷爷将不久人世的悲切，我懂他的无力感和不舍。

他当然爱他贤惠的母亲，但他也原谅并保护了自己的父亲。我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我亲眼见到和亲身体会了几十年。如今的我，也理解当年爷爷和奶奶的故事。宽容和爱，是父亲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

我的学前阶段，父亲在武汉上大学。我也不记得是在那之前还是在那之后，他在楼下的花园里，正对我们家的下方，种了一棵向日葵。

他大概是在武汉吃多了蛋酒，回来的时候会用米酒给我焖蛋。和武汉蛋酒不同的是，他的米酒里，鸡蛋不是蛋花。我吃到的版本，是太阳蛋，咬在嘴里会流出金黄的溏心。

刚上小学的时候，写作业经常会停电，家里就点上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不利于看书，我的心思都在跳跃的火焰上。夏夜遇到这种情形，父亲便带我去马路上捉蛐蛐，回来喂鸡。

不久后，父亲升职调单位，我们搬了家，我也换了学校。我第一次到他新单位，就发现门口堆了一头巨大的冰象，欢快地在上面骑了很长时间。

向日葵是一种隐喻。他用这种方式在他的孩子心里播下了一颗又一颗珍贵而不同的种子。

父亲从来不告诉我一件事该怎么去做，更多是问问题。他会用一连串问题给我引路，让我自己发现解决办法。第一次做有难度的应用题，我找他请教。他便给我画了一幅图，然后告诉我，你想不通的时候，在纸上把想法画出来，就明白了。以后没有再具体指导过我学习。他这种方法，现在有个时髦的名字叫Coach。

他也从来不主动检查学习，这种信任对我养成诚实的习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为欺骗会带来有负信任的内疚。我还是会一些小欺骗，人人都会欺骗。但心懒所以越来越不愿欺骗，最后就成长为一个诚实的人。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条路虽然曲折，但方向对了，总能到达。

父亲升职我们搬家，能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终于多了。每天傍晚我们都去散步，他会谈心，讲故事。有一次，跟我和妹妹讲两个小孩，一个叫自负，一个叫自卑，分别说他们的问题。我发现他描述的那个叫自负的小孩跟我很像。我问，这是专门说给我听的吗？他看着我，笑笑说，你觉得呢？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小学时候，有一次老师说我父亲是单位领导，肯定能帮忙油印试卷。我要面子没问父亲就一口答应了。父亲帮忙油印了卷子。到我大学毕业以后的某一天，他才说起这事。告诉我，虽然他是单位领导，但不能这样就用单位的资源。捂着他的小心脏说，当时他为了给我油印试卷花了一个月的工资，心疼死他了。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因为我工作了。小时候他帮助我实现了承诺，工作后提醒我做人要清清白白。我感动的是，一件事他竟然在心里放了这么多年，不说是因为爱我，说也是因为爱我。

这样的事还有许多。小时候，他总是说鸡屁股最好吃，还煞有介事的告诉我，要把鸡屁股的什么什么去掉，剩下的就是一只鸡身上最好吃的一块肉了。然后他会把鸡屁股吃掉。通常我吃鸡翅膀，把鸡腿留给外婆，鸡屁股一定是留给父亲的。到他快六十了，调侃我说，你真的以为鸡屁股是鸡身上最好吃的一块肉啊！你可真信啊！我可是真的相信，还跟别人说我爸爸喜欢吃鸡屁股。这怪谁呢？爸爸，你爱吃鸡屁股可也声名在外了。要丑咱俩一块儿丑。

父亲经常在周末带我回乡。看看他的父亲和弟兄，我也有哥哥、弟弟们众星捧月一般宠着。这样，我能够真实的和父亲的大家庭在一起，我可以自己体会和建立与不常见面的家人的感情。而不是只在城里社交、听我娘说父亲的家人是何模样。哥哥后来病逝了，我很想念下塘给我叉鱼的他。弟弟后来在我低谷的时候，也给了我极大的支持，那种来自家人的温暖是无可替代的。

每次从城里回乡，自行车要骑很久，过大桥还要穿过城，于是一路我与父亲有很多话可以说。有时是他唱歌我听，有时是我唱给他听。但其实我们说得最多的是历史，父亲总是很自豪地说，这片富饶的土地曾经诞生过多少状元和宰相，多少有识之士和勇士。父亲很惋惜田里的小庙，那座庙据说也有很多年历史。我见证了她从有完整的外形到现在只剩下破壁残垣的无人关心。每当我看到古城和文物被无知官宦视若无物，心中都是惋惜与气愤。那里面浓缩的祖辈心血和故事，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8岁以后我们搬家，跟外婆也住的很近了。有一次外婆晚上从我家回去，父亲让我和妹妹送外婆回家。外婆不让，我就带着妹妹一直尾随外婆到家，确认她安全了我们才回家。回到家父亲却让我俩下跪，问我们知不知道哪儿错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严厉的父亲，打架、玩石灰、爬高墙、跳卡车他都从来没有黑过脸。后来才想通，对外婆来说，我们的陪伴比安全重要多了，我们该一路陪着她说说笑笑回家的。我懂陪伴的重要性和意义，经常没事就去外婆家，直到外婆的最后一个夏天。她辞世的时候我在武汉上学，没有得见最后一面。但没留遗憾，因为我在有可能的情况下都用心陪伴了外婆。

父亲弄了一对信鸽，告诉我该怎么养，还找鸽友给我借了一本信鸽指南。养着养着，一对变成了一笼，小的终于可以放飞，第一对却只能关在笼里。我开始思考自由与残忍的问题。父亲也并不回避。我们经常就这些事展开讨论，他有时会有意提出一些问题，我说不圆的时候会恼，然后他就笑。我怎么这么幸运有如此用心的父亲。

信鸽指南中，父亲还讲解了培育纯种和优化品种的繁殖方法，我惊诧于祖辈与孙辈的交配，对于世界的奇异抱有深刻的敬畏之心。唯一的副作用是，我对自己的知识太过自信。后来上生物课很自信地回答植物杂交的问题，却用了交配这个词，引来哄堂大笑，我还不明就里。没想到同学们都这么学识渊博，我只是讲讲自己知道的科学。那一次，我又记住了植物用杂交，动物用交配。

上了中学，父亲经常在我吃早饭的时候出现在早餐摊位。给我买一碗牛杂面，偶尔嫌我吃得慢，还加一筷子牛杂直接喂我嘴里。被同学看到，回班里嘲笑我，你这么大还要你爸喂啊！我说，我又不是不会吃，但是你有这样的爸吗？

青春期，叛逆，对于父母之间关系不好总是怀恨在心，父亲从不谈论此事，母亲把握着舆论，所以当时觉得是父亲的责任。有一次没打招呼去同学家吃饭，在同学家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让回家，我甩了一句这样的家不想回。

第二天，妈妈告诉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说了什么话让你爸独自一人坐那儿流泪？但在我面前，父亲还是一如往常，没有提起过此事。我从此走出了叛逆期，父亲的泪水我没有见到，却愈发让我内疚和心疼。我努力弥补给父亲带来的伤害，父亲也在努力改变家庭关系，终于重归于好。

高中会考，父亲开始跟校长说，上襄大行不行，舍不得她离家。校长反驳他，你女儿要上襄大现在就可以回家玩儿了，你作为父亲怎能不为她的未来考虑？父亲如实跟我转述了这番话。我后来去了武汉上学，并且留在了武汉，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的孤独。如今知道了，却已无法转寰。

每次回家，不论多晚，都有一锅汤等着我。父亲会陪我再吃一点，喝点小酒。有一次，我回家很晚，父亲光着膀子躺在硬木沙发上。他很瘦，躺在床上都得多铺几层絮。为了等我，累到躺在硬木板上也不去睡觉，该是有多期待。

他爱养花。养了一盆茶花，花开时逢人便说，我的闺女要回来了。我回来的时候，他就说，我的花儿回来了。他平常称呼乖乖，宝贝我也习以为常；高兴时，唱歌，唱戏，手舞足蹈也是乐趣颇多。他知道我怀孕时，高兴地对着我的肚子唱了一晚上戏。娃娃降生后，捧着她的脚丫使劲地端详。

我娘曾说，当父亲看到我是女孩儿的一刹那，有一瞬间的失望。我觉得我娘不该告诉我这件事。我娘不该告诉我却告诉了我的事情实在是数不胜数，却客观上帮助我塑造了自己的换位思考和宽容。父亲是长子长孙，从他成长的环境来看，盼望一个儿子也是理所应当。在这个前提下，他后来为女儿做的一切，更加证明了他的不同凡响。

我从小就被屏蔽了男女不同待遇的因素和信息，从未感受过女孩与男孩应该有什么不同。直到父亲去世，我遭遇一连串事件，才开始真正体会社会中真实存在的深刻的性别差异。这愈发证明了父亲的伟大。我们这一代父母还会为了自己的女儿高喊：Fight for a better world for our girls！ 父亲在三十几年前就默默地为我撑起了一个没有性别差异的世界。那个年代的父母，有多少能够做到？

父亲已经离开四年。第一年，我浸没在沉痛里，充满他仍在世的幻觉。第二年，我思念他，买来他喜欢的歌曲，但歌声流淌出来，我便痛到不能再听。第三年，和朋友谈起要多陪伴父亲，说着说着就哽咽流泪，许久才能平复。第四年，自己经历了起起落落和各种风波，开始懂得父亲留给我的巨大遗产，开始能够谈论父亲。现在，觉得父亲活在我的血液里，他的关爱和精神仍在欢涌奔腾。

他总是说，钱财外物，生带不来死带不走。他果然也没有给我留下钱财与房屋。一个房管系统的干部，退休时连一套自己名下的房屋都没有。我娘觉得窝囊，我觉得不凡。

但父亲其实给我留下巨额遗产，他给了我一颗向日葵般的心，一段长达33年的珍贵记忆，一些相互关爱的亲人。

生活，要懂得寻找和享受乐趣，不虚度时光。谁的生活没有剧痛？能够搁置，能够包容，过得举重若轻，淡泊从容，才是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