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祭 · 再见了!萤火虫之墓
有些时光,易老。以零散的追忆,悄然剥蚀我,剩余的呼吸。在古旧,驳然中。回得去的,被叫作物在。回不去的,都成了人非。不知何时,美好,成了代名词。关乎年少,以往及你。若借一宿大醉,梦着,想着,就再醒不来了。正好遂了心。我的文字,很少提及你。不是我想不清。只不过,怕回忆决堤时。我——会忍不住蓦然,在茫茫人海中。低头,转身,静默。再不敢睁开,眼睛……
—— 小记
【1】
骑单车时,喜欢抬头,听风。
以为,追一朵云,就可以追到过去。就像九岁那年,以为在塘畔老杨树下,种了些萤火虫,来年就会收获,一整片星空。
固执的雨,将六月的炎热湮没。淋湿的,不只眼前的柏油辙迹,还有整座城市,一如既往的喧嚣,错杂,拥挤。
我来不及停驻。笛鸣灯绿时,则又须马不停蹄地,跻身于六月,苍茫无垠的空白中。
这座城市,正茁壮生长,蓬勃得叫人不适。
傍晚的天空,如翳了层雾霭,泛着灰白。不染炊火色的夕阳,很没有人情味。
见不到山,鸟雀惜言。所以,夕阳跌沉在西时,淡然温和,不动声色,无一人知。
夜阑人静,数点荧灯。月淡于扉,不见星河。
其实,并没有月色。或许是被层楼遮拦的缘故。因此,也就无从体会,“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的况味了。
为了架构出点诗意,我才仪式性地,将远处的霓虹闪烁,喻作明月清高的辉映。
一城灯火照谁眠?不觉间,我又写下,“故乡隔千里,明月在窗前”其句。这是实景。在十几年前,透过老家的砖墙土牖,我分明可以伸手,碰到月亮……
思绪,越拉越长。多少年,老旧破落的时光,涌入了溯想。
小城,小镇。近十户人家,组成小小的村落。一大塘,一小塘,以及连片的山垄,稻田,菜地,桃林……几乎描画了我孩提时,所有的风景。
那时的土路很窄,很弯,如乡人农耕时的背影。塘埂、田埂处的草丛子,揣着热腾腾的碧绿,奏出很有天分的交响。
整个村子,只有老妇孩童,欣然相处。壮年的男子大半要外出打工,以谋生计。我的父亲就是其一。
乡村的生活,简单纯朴。祖辈的,加之一母亲,带着小孩,一日三餐,再等着个,过年才回来的人,或许就是日常的全部了。可是,总有例外。当出门见了城市,有些人不甘清苦,就没再回来。
那自然是极少的。老一辈的若谈起来,则笑笑:根在这人跑不了!果然十几年后,远行的人归来了,带着攒了半世的皱纹,及心力交瘁的倦意。
那时的夕阳很美。美得,无须修饰。或红或紫,或白或黄,连融合成一体时,色彩都那样浑然,明净,澄透。
大塘,一下子成了画。水光粼粼,摇动四遭的倒影,几只野鸭子,时不时漾出水面,被夕阳点了一脑壳颜料,就又钻到水底去了。
父亲突然回来了。在大塘埂上,慢慢挪着步子。那时没有电话,乡人见了,呼一声,我们才知道,赶忙去迎。
到家时,父亲放下大包行李。其中装了一袋水果,一盒画笔,一支塑制的笛子。是买来予我的。生平的记忆中,除了父亲给我做的,一把乒乓球拍之外,也就这些了。
我素来怕他,打人打得紧。可这次竟自发拢上去,欣喜若狂。
可母亲却不高兴了,点起烟,生了些闷气。似乎还背了我,和父亲吵了一架。
我是顾及不到这些的,捧着笛子就到处瞎吹。跑到门口的小池塘边,老杨树下,向青蛙、蝉儿、天牛、蜻蜓等炫耀起来……
【2】
七八月入了酷暑,天黑得很晚。
空中、塘畔、草丛,各路巧舌的生灵,白天还比较安分。可一入夜,就争相躁动、雀跃了起来。以各自精通的言语,一并译述着,那年夏天,说不完的事。
有时想想,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得其解。或许人世之中,就有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比如,那个时候——
阳光怎么可以,那样恣意得暖?云朵怎么可以,那样无瑕得白?流淌的萤火怎么可以,那样温柔得隐隐潺凉?孩稚的笑容怎么可以,那样干净得无忧无虑……
纯粹澄一,不见玼颣的,还有那时的晚风,夜色,亲情。
原来,我到底还是那个,扑流萤的九岁小顽童。长不大在蝉鸣、蛙声一片的夏天。
乡下的夜才是夜。
夜,只属于夏天。干燥、闷热、瘆人,又不失静好。
土房子里没法住。草床之下,一条蛇缠着一只蛙,最后请来邻家的阿姐,伸出铁锹,才一并铲走。
母亲四下折了些树枝、根叶,要把水熬得生烫。边添柴草入灶,边唠叨着我太不省心,非上什么桑葚树,惹那毛毛虫,招一身痒。
蚊子嗡闹个不休,乡下人人都记恨。这于我,自然不算什么。还巴不得被咬上几口,好将全身的痒都挠一遍呢。
最可恶的,当属蜈蚣,比洋辣子还恶毒。洋辣子住草丛里,很少祸害人。可蜈蚣,白长了那么多腿,不到江湖闯荡历练,非要往人家里钻。也不知,又躲在哪一条墙瓦缝隙里,等夜深伺机出来。
我还好,被咬的几次,都是小蜈蚣,也疼得半夜不再睡,只顾哼唧了。可母亲就倒了大楣,被老蜈蚣盯了睄。
那一夜,在暗沉的灯光中,父亲粗手粗脚地,拿针挑破了脓。用盐水、酒精、草纸、棉絮简单处理了下。我带着手电筒,长竹杆,小纸盒,就去捉蜘蛛了。长者说,蜘蛛可以吸掉毒血。
可惜没捉成。又庆幸没捉到。我其实很怕蜘蛛,那八脚怪物,不仅会吐丝,还吸人血,实在可怖。捉蜘蛛呢,可不比捉蜻蜓有趣。毕竟论起捉蜻蜓,乡下孩子都内行。
我最终还是捉了些蜻蜓。放在母亲房里,关上门,就不用艾蒿、蚊香了。
【3】
那时。我和父亲在门前,露天的土圩场上睡。摆上方方的竹床,枕着棉草包,很柔软,舒适又惬意。
这竹床,是父亲做的,很结实。父亲以前是个篾匠,十来年工夫,手艺自然精巧。
这时候,我用金银花露水,在身上擦了一通。裸了上身,吹着风,可凉快不少。有了风,也就不用母亲,再拿蒲扇子摇啊摇了。
父亲端坐在一端,一言不发,时不时地揉眼。而我躺竹床上,跷着腿,仰着头,就是不睡。
天上呢,有条长长的星河。每一颗星都发光,晃了眼,就数不过来。
在众星之间,则坐着月亮,像是个家长。月亮很圆,听说住了个仙子,可惜没瞅见过。
池塘边亦热闹非凡,蛙声在众虫鸣之中夺冠。
灌木里的蝉争相叫嚷,时续时断。隐蔽的蛩音依然尖锐,却少了气场。还有不知名的鸟雀碎语,像是难以入睡,劝蝉蛙别再吵,时间一久就沙哑了。
而我最欢喜的,当数萤火虫了。这些可爱的精灵们,前世一定是天上的星星。或者说,星星的前身即萤火虫。
乡间孩子的童年,少不了这些。
如果将童年可视化,那一定是萤火这样的璀璨。
你看呀!萤火,一眨一眨,是会飞的小灯笼。
这萤火虫,可是夏夜里的一片清流。唯独它们,安静得不像话。这些星星的族裔们,又是最亲近人的,径直往人衣袖、身体、指尖处飞。一停,就赖着不走。慢慢的,人也会发光了。
这萤火虫,不怕人摸。所以,你若想捉它,不必如捉蜻蜓那样,用蛛丝网做的竹套。伸出手去,等它飞来即可。
那一夜,我用空火柴盒子,装了好多,又放了一些。
本打算去池塘边再多捉些,父亲不许,说草丛里住着癞蛤蟆,要让你麻子脸的。我自然怕这些,就没再去。
可等到第二天,再打开火柴盒时,却发现萤火虫都死去了,不再发光了。
我为此,难过了好久,甚至几顿吃不下饭。母亲问起原由,我什么也没有说。父亲如往常一样,沉默,寡言。他好像又要出门,一去又是大半年。
傍晚时分。我把萤火虫们埋在池塘边,一株老杨树下。向它们,道了声再见。祈祷着某个夏夜,在星河中再认出它们。
再后来,我也就再没捉过萤火虫了。
……
有些美好啊,梦着,想着,终究是会醒的。
我有时最怕醒来。学着父亲揉了揉眼。再看时,村庄,不再是以往的村庄。故人,少了几个。很多事,模糊得不成样,再没法想得清。
五月回了趟老家。在水泥圩场上,静静想到这些事时,扑面的风也温柔了些。等到落笔时,已炎炎六月,身在城市。没了萤火,鸣蝉,蛙声,仿佛不该叫夏天。
我总疑心啊,自己不适应内向,不配孤独,也不该长大。原来。内心到底装不满往事。一如眼眶,从来留不住眼泪。
如果回得去的话,我想我,肯定会到那年夏天,打开火柴盒屉。以及在那年冬天,推推他的身子。或许吧……
可人啊,一旦初习了回首,就再改不了了。哪怕每次回首,都会败给蓦然。所以我到现在,还觉得,那萤火虫们,明明就在昨夜死的。我父亲也一样。只是——
昨夜和今天,隔了十五年。
2020.6.21 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