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接受体育老师王老师的邀请，到他农村的老家去做客。王老师虽然是位体育老师，但面色白皙，谈吐温文尔雅，又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看上去更像个书生。王老师对学生一点都不凶，没有很多老师在学生面前刻意保持的威严和架子，和我们相处自在，交流融洽。学生们在这样和气善良的老师面前，通常都会投桃报李，回赠给老师真诚的热爱和发自内心的崇敬。王老师和我们，看起来不太像显得客气却透着生分的师生，更像是感情深厚无话不谈的同学。那天我们到王老师家去，正处在天气炎热的麦收季节，明亮晃眼的阳光照射着大地上一望无际的麦田，麦田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弯腰收割。我用自行车带着那人儿，同行的还有快快、蝈蝈和学学。我们骑行在五月的乡间道上，呼吸着混杂着麦香和土地味道的新鲜空气，到一个叫柏林的乡镇去。王老师的家就在柏林乡的一个村里。
从二中到到柏林有三十公里路程。那人儿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路上不停地跟快快、蝈蝈他们闲扯，并不太和我讲话，只是悄悄用一只手臂搂住了我的腰。这是那个年代情侣之间的典型动作，她用这个动作表明的是对我们关系的确定和认可。春风得意马蹄疾，恋人在后，我有如脚下生风，将那辆28大轮自行车骑得又轻巧又快捷。那两个滚碾在沙土路上沙沙作响的车轮啊，像哪吒脚下的风火轮，可以腾云驾雾，可以上天入海，可以就这样一直骑下去，直到永远。那人儿大部分时间住在学校，一年也难得到田间几次，乍一出现在广袤无垠的旷野中，眼中闪现着儿童般的快乐，看见一间屋子，一株树，一个走路的农人，都喜欢得要欢呼起来，每个景致都让她觉得趣味无穷。对我来讲，这样的景色当然说不上新鲜，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熟悉田间地头的每一棵庄稼和和每一样操作，但我就像所有谈恋爱的人一样，恋人喜欢的，我也就跟着喜欢，我情不自禁地用恋人的眼光重新去发现她以为有趣的每一样事物，甚至把恋人的情绪鼓动得更高。和恋人在精神上合二为一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身体和精神都比平时更加行机勃勃。
我们骑行了一段路程，蝈蝈担心我带着人会感觉累，就客气地邀请那人儿坐他的车子，那人儿欣然同意，从我的车子上跳了下来，坐上了蝈蝈的后座。蝈蝈是个很强壮的胖子，整个人显得忠厚踏实，是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平时我从来不坐别人的自行车后座，觉得让别人驼着于心不忍，唯独蝈蝈带着我的时候，我才都觉得心安理得——这个强壮的人满身的力气，给人永不疲倦的安全感。那人儿长得面目清秀，小鼻子，小嘴，身材玲珑娇小，正好和看来起来四四方方的蝈蝈形成对比。蝈蝈有时会开她的玩笑，但那些玩笑里透着一个高大的壮汉对一个瘦小纤弱女生的呵护和照顾。也可能是她自小受惯了这种奉承，她认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和朋友们在一起，她从来不用刻意做一点什么去迎合别人，她觉得每个人对她的照顾和喜欢是件稀松平常和天经地仪的事，所以她从不显得做作和夸张。正因为这样，我倒是觉得她身上更增加了让我迷恋的光环。
其间快快也邀请那人儿坐他的自行车，但她婉言拒绝了。这是一个冰雪聪明的人，她知道我心中那块对快快的疙瘩并没有消除，她不想火上浇油再挑起事端。她坐上蝈蝈的自行车我很坦然，假如她不分好歹坐上了快快的车，我这个脾气火爆的人会不会半路上压抑不住而寻衅滋事？ 王老师的村庄到了，村子里一片繁忙景象。打麦机到处轰鸣，街道上运送小麦的驴车、手推车络绎不绝。王老师一家人正热火朝天地在打谷场上用打麦机脱粒。麦收工作到了这个环节，表明他们家最繁重的割麦工作已经完成，整个流程中最繁重的工作行将结束，剩下的活计就是比较轻省的小麦凉晒了。农活中麦收跟秋收不同，秋收可以慢悠悠地干，不论是地瓜还是玉米，早收一天和晚收一天区别不大，地瓜和玉米都不会熟落在土里扒不出来。可是麦收不同，麦收叫“抢收”，小麦一朝成熟，如果不及时收割，熟过了小麦会倒伏在地里，或者麦粒就会散落在地里。更险恶的，是五月天时常会下冰雹。倘若一阵狂风夹着冰雹砸向成熟而未来得及收割的麦田，一年的收成就全泡汤了。所以麦子成熟了，人不分老少，地不论南北，全家上阵，镰刀飞舞，大家齐心协力，以刻不容缓的紧迫感将麦子抢割下来，才算是保住了一年的白面口粮。割麦是农活中颇为艰苦的劳动，割麦有“四苦”：一天麦子割下来，紧握镰刀，手又累又疼，到了晚上挥舞镰刀的右手五指会疼得攥不拢；割麦的动作要弓步弯腰，晚上腰会疼得直不起来；割麦时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太阳暴晒，挥汗如雨，酷暑难当；麦芒扎在脸上，身上，刺痒难耐，双臂红肿。“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没有亲身体验过麦收工作的人，很难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农村稼穑的不易。大学毕业后，我到一中教学的时候，学校食堂里贴着一幅巨大的对联：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但就还真有个别学生拿馒头当道具互相投掷嘻戏。再后来，随着农村劳动机械化程度的提高，麦收早已使用了联合收割机，连割带打一气呵成，麦子在收割机上就已经被装到预先准备好的口袋里，年轻人又怎能体会到当年收获的不易呢？我从年轻时天长日久的劳动中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浪费粮食可耻。虽然屡次被人讥笑为抠门和守旧，却始终痴心不改，坚持到底。
话说那天我们看见王老师一家人正在打麦，我们几个不由分说，撸起袖子就上前帮忙。除了那人儿，我们几个都来自农村，大家都是轻车熟路。蝈蝈帮王老师往打麦机里塞一捆捆的麦子，我则拿起一杆木杈将喷涌而出的麦穰挑到一边去打垛，学学和快快两人配合往口袋里装粮食。那人儿本来是站在场边饶有兴致地观看我们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却被王老师指派着随他老母亲回家里做饭，那人儿蹦蹦跳跳高高兴兴随老人去了。事情如果只到这一步，则是一幅和谐的具有田园诗歌意味的美丽篇章。然而，上帝之手轻轻一拨，事情就有可能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两个小时后，王老师家的所有小麦全部脱粒完毕，我们长舒了一口气，坐在打谷场边休息喝水，这才发现每个人都被飞扬的灰尘弄得篷头垢面，经过汗水冲刷，都变成了大花脸。王老师说，走，我带你们去河边洗澡去。一行人走到半道，王老师忽然想起来没有拿毛巾肥皂，正要回身去拿，快快自告奋勇他回去拿。等我们走到河边了，快快还没有回来，我忽然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就对王老师说，我也回去，看看快快为什么还没有来。几个人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王老师说，那你就去吧，快去快回。我拔腿就往村子里跑，跑到村头一棵大树下，远远地看见快快手里拿着两条毛巾，慢悠悠地往河边赶来。我一闪身躲在树后，等他快走到大树跟前的时候，我从树后跨出来，拦在他身前。“你这毛巾拿得时间够长的。”我说。
快快显然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说：“大娘嫌家里正用着的毛巾不干净，翻箱倒柜地找了两块干净的，就耽搁了一点时间。”
“这是在王老师家，回家拿毛巾的应该是王老师。你干嘛跑那么快，争着回去？”
“王老师是老师，我们当学生的替老师跑跑腿，不应该吗？”快快理直气壮地回答。你不得不佩服他的应变能力，他的回答都能自圆其说。可哪怕他说的是事实，可是我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说：“我觉得你是别有用心吧？”
“你在怀疑我？”
“我当然怀疑你。”
“凭什么？”
“凭什么？凭着那天你告我的密。你说，那天晚上副校长和班主任去鲍家林里抓我，这消息是不是你捅出去的？”
“是我又怎么样！那是唐老师让我说的。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审问我，我能不说吗？”
“你狥日的，唐老师叫你吃屎你也吃屎啊？”
“你敢骂我？”快快把两块毛巾慢慢地往手上缠，把肥皂装到了裤兜里。
“我今天不但骂你，我还要打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说时迟那时快，我猛然往前跨了一步照着快快的胸口就打过去了。当时打这一拳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本来拳头是照着他的脸去的，可是觉得这一拳打在脸上太过恶毒，就临时改变路线，捅向了胸口。
快快被我打了个趔趄，身子歪了歪，没有倒地，我也没有用十分的力气。可是挨了这拳后，快快立即变得狂躁暴怒起来，他把手里的毛巾往地上一扔，嘴里哇哇叫着“你打我，你敢打我！”用一套连环勾拳，像风车一样在向我席卷而来。快快也是篮球健将，身手也是不错的。可是我只知道他会打篮球，没想到他的拳打得也这么有章法。我被他的两个拳封住，一时还不了手，只能连连往后退。那天吃亏就吃在我穿了一双凉鞋，没有运动鞋跟脚，我连退了五六步，后面有颗石子一绊，脚下凉鞋一滑，躲闪不及，快快的一记勾拳正打在我的太阳穴上。我霎时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身子往后一仰，扑的一声倒在地上。倒地的那一瞬间，我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好小子，你还真敢出狠手啊。倒地的一两秒钟我就恢复了正常，将凉鞋从脚上甩掉，跳将起来，一个直冲拳正打在他的左腮上。快快应声倒地，我看见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我犹自不解气，一步跨到他身上，按住他的胸口还要打，举起的拳头被人从空中握住，我扭脸一看，是王老师。
我们两个兀自在那里大打出手，旁边已围了一圈人。
王老师不愧是体育老师，别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手上还是蛮有力气的。他一手拉住一个把我们拖到河边，我们谁都挣脱不了。蝈蝈和学学也迎了上来，他们俩吃惊地看着我们，看着快快拿毛巾捂着的流血的嘴，学学呵斥我们：“到王老师村上来打架，丢人都丢到王老师家门口了。你们还要脸吧？”
王老师给我们察看伤情。我没事，头已经不晕了，可是快快的嘴角撕裂了，两颗牙齿也出现了松动。王老师回头怒喝我：“你在这里等着，哪里也不准去，我回来跟你算账！”说完，他和学学拉着快快回家，用自行车带着他，到镇上的医院，给他的嘴角缝了三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