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晚上,我的影子和我吵了一架。
“我不跟你过了,你这个月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太阳,叫花子的影子都比我活的有尊严!”
此时是深夜两点,当我顶着黑眼圈和酸痛的脊柱回到出租房时,打开灯一扭头就看到了墙上的影子,然而影子所显现的并不是我的身影,而是上面那段话。
我心里一沉,知道自己可能又要失去影子了。
“你再忍忍吧兄弟,老板说做完这个项目就不用加班了。”我坐在床边,疲倦地冲影子说。
“忍个屁!我已经忍了半年了,你这种鬼话也说了半年了!别的影子都堂堂正正地在大白天活动,我呢?只能每天晚上和你窝在这个破出租房里,这是影子过的日子吗?你就不知道出去晒晒太阳,让我也发挥一下作用?”
影子像墨汁一样游动着,墙壁上不断浮现出黑色的字形。
“程序员不就是这样吗?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想?你以为我不想像其他人一样,每天下了班打打游戏,周末谈谈恋爱?你以为我愿意每天加班到半夜?”我忽然愤怒了起来,谁愿意过这样的生活,每天累死累活的不讨好,现在连影子都嫌弃我。
“那是你的事,既然我是你的影子,你就得对我负责,如果你做不到,那我们就拜拜吧。”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从兜里取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燃了,然后转过头望着窗外的夜色,黑夜像一片没有尽头的海,掩盖着无数人的悲欢。
一大口烟气从我的口腔涌入肺部,让早已疲惫不堪的大脑一阵眩晕,在眩晕中我似乎看到了电脑屏幕上无穷无尽的代码,和自己在街灯下返家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很累,什么话都不想说。
长久的沉默后,我对影子说:“那你走吧。”我不想回头去看影子,也不想知道它在墙上说了什么。
几分钟后,影子滑下墙,像黑色的蛇一样游过地板,在我面前聚成两个字“废物”,然后移上窗户,在窗棂上稍作停留后爬进了黑夜,从此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呸!”
我将烟头扔出窗外,朝外面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关上了窗户。
这是第五个离我而去的影子,也是和我关系最差的一个。
二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开始回想过去。早在十年前,每个人都还只有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将沉默而忠诚地伴随人们一生,并随着人们的离世而消亡。
直到一家名为“造影者”的科技公司横空出世,这家公司制造出了“活的”影子。
与光线被遮挡所产生的简单阴影不同,这种“活的”影子可以变幻成墙上的文字和人们交流,或者用姿态各异的影像逗人们开心,它们像人一样具有各自的性格和喜好,并会因为主人的行为产生相应的情绪。而且随着产品的不断升级,影子所具有的功能愈加多元,自我意识也越来越强,没有人知道这种超自然产品是基于什么样的科技原理。
这种互动式的影子没过多久就席卷了整个社会,越来越来多的人沉迷于影子,影子这一自然产物忽然变成了人类的伙伴,或者更确切地说,变成了一种玩具。
过去三年里我一共买过五个影子,而这五个影子,最长的和我待了一年,最短的只有三个月。导致它们离去的原因基本都一样——我是程序员,得没日没夜地加班,这种生活方式让影子们很没有存在感。
第一个影子是我毕业后买的,那时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实习,和异地了半年的女朋友刚刚分手,分手是她提的,我至今不知道原因。失恋后我因为精神状态很差,在工作上屡屡犯错,没多久公司就以“实习表现不佳”为由把我踹了。
那天晚上,我抱着行李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看到了“造影者”集团的巨幅广告,画面里一个黑色的影子向世界伸展着它的双臂。
我驻足在巨型广告牌下,盯着影子旁边的一行荧光字看了好久,那行字写着: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第二天,我就拿出所有积蓄,还另外借了两万块钱,去“造影者”的线下销售处买了第一个影子。当天晚上,我赶走了那个伴随我二十多年的影子,和新影子聊了一晚上,它仿佛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以理解我所有的心事。
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个新的影子成了我最忠实的伙伴,我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独自待在灯光下和它聊天,自从大学毕业后,我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因为我知道别人会嘲笑我的敏感脆弱,甚至背叛我。但影子不会,它是专属于我的伙伴,它就是另一个我——至少广告上是这么说的。
三
但它最后还是离开了,那天早上醒来,我打开床头灯,像往常一样对影子说“早安”,却没有看见它。我急忙跳下床打开所有灯光,绕着房间走了好几圈,但脚下没有任何影子。
那是我最慌张的一个早晨,我冲出房门来到大街上,站在我能找到的所有光源下,希望影子会忽然出现,但它始终没有。一直到夜色降临,我才终于接受这个事实:它悄无声息地走了,我变成了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就像孤魂野鬼一样。
“说好的永远不会抛弃我呢?!”我跑到“造影者”售后处愤怒地质问他们,得到的答复却是:“影子们有自己的感觉,你如果好好对它,它怎么会跑?”
“老子拆了你们破店!”我脱下脚上的人字拖朝业务员扑了过去,但立即被两名保安架住了。最后售后处以“货物具有独立意识,一旦售出概不负责”为由将我轰了出去,我站在门口破口大骂了半天,几乎用尽了毕生所学的的所有脏话,直到不远处一辆巡逻警车驶了过来。
我没有讨到任何说法,也没有得到任何赔偿。这事对我造成的打击很大,我把那个影子当成唯一的朋友,而它居然一声不吭地离我而去了,就像我的前女友一样。
而它的离去也让我的孤独变得更加强烈,为了逃避孤独感,我迫不及待地想再买一个影子,但根本没有足够的钱,而且之前借的钱还没还清。
所幸后来遇到了小黑,小黑是搞黑市的,可以通过一些特殊的渠道弄到影子,而且价格很低。
那天我正在酒吧里借酒消愁,小黑偷偷地摸了上来,趴在我耳边说:
“要影子吗兄弟,我这儿有最新款的,便宜!”
“你怎么知道我缺个影子?”我醉醺醺地转过头,看到一个瘦的跟猴似的男人。
“您这打扮一看就是程序员,”小黑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谄媚地笑了笑“能让程序员独自一人来这儿喝酒的,不是项目出了bug就是感情问题,而您......”
小黑说着朝我身后努了努嘴,我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看到我身后的地板上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影子。
“嘿嘿......这年头,为影所困的人太多了。”小黑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
“说吧,啥价?”我说着又朝喉咙灌了一口酒。
“这个。”小黑靠过来,在暗处伸出五个手指。
“五万?”
“五千。”
“这么便宜!”我的酒顿时醒了一半。
“没错,就是这么实惠,保证是正品,童叟无欺!”小黑说着从怀里掏出几个黑漆漆的玻璃瓶,迅速让我瞅了一眼,又迅速塞回怀里,我知道那里头装的是影子。
我沉默地盯着桌面,过了一会,我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下,然用力地将酒杯砸到桌面上。
“我要了!”
四
那是我和小黑的第一次相遇,之后我所有的影子都是在他那买的,而这些影子无一例外都离我而去了,但我也不能抱怨什么,毕竟我确实不是一个好主人。
相处的久了,我逐渐知道,原来小黑的影子都是从别人那偷过来的。那些影子被小黑关在瓶子里,时间一久就忘了前任主人,这时候小黑再把它们低价卖给像我这样的穷光蛋。
“你这样干,有点伤天害理吧......”我有一次对小黑说。
“说的好像你没买过似的,难道你真的在乎这些影子是从哪来的吗?”小黑白了我一眼。
我沉默了,因为他说的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影子取代了各种网络社交软件,变成了现代人获取情感慰藉的首选产品,但凡有点孤独的人,都不可能拒绝这种诱惑,我甚至听说有些宅男爱上了自己的影子。而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些影子来路不明,但还是买了一个又一个。
所以当最后一个影子从窗户爬走后,我想都没想就去酒吧找小黑,想要再买一个。但这次死活都没找到他,我在酒吧一连待了三天,都没有看到小黑,他像是人间蒸发了。
第四天,当我在酒桌前焦急地等待时,一个服务员似乎看出了端倪,借着收拾桌子偷偷凑到我身边,低声说:
“别等了,黑哥干的事儿被发现了,进局子了。”
我一脸懵地看着他:“啥?”
“别问了,反正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服务员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我瞅了瞅他的背影,发现他也没有影子。
离开酒吧后,我心灰意冷地在出租房宅了一周,连班也不敢去上,因为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看到我没有影子。在这个时代,没有影子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连影子都看不起你。
直到周末的晚上,我的房间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我打开门,看到了那天和我搭话的服务员,他穿着一件尺码明显过大的风衣,鬼鬼祟祟地扫了一眼四周,然后把我拽了进去,猛地关上了门。
“你还记得我吗?就是酒吧那个服务员,你可以叫我大强。”他依然拽着我的衣领。
“记得,可是你这么晚......”此刻我已经脑补出无数个单身程序员深夜被入室抢劫的故事,并迅速构想了一套将其反杀的自卫方案,就等他动手了。
但他并没有抽出水果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然后威胁我交出所有家产;而是松开我的衣领,伸手从风衣里掏出一个脑袋大的机器。这机器很像吸尘器,但尺寸小得多,就像是吸尘器的微缩模型。
“黑哥就是用这玩意儿抓影子的。”大强解释道。
“吸尘器?”
“不不不,这东西叫偷影仪,看上去像吸尘器,但其实是用来吸影子的,你只需要......”他把机器放在地板上,按下开关,顿时房间里所有家具的影子都扭曲了起来,像黑色的水草一样围绕着机器旋转舞动,然后被它逐个吸了进去。
“还有这种东西?!”
“这年头连活影子都能造出来,这算个啥?”大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你让我看这个干嘛?”我觉得他应该不是闲的没事来向我展示发明的。
大强认真地说:“刚刚那些影子都是死的,很容易就吸进去了,但造出来的影子是活的,得花点时间才行,而且还得小心被发现,我一个人——”
“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去偷影子?”我打断了他话。
“黑哥已经进去了,像我们这种穷鬼,再想弄到影子就得自己想办法......”
“放屁!我才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像是没听到我说话,又掏出几个瓶子放在桌子上:“抓到影子后,把瓶口插在机器后面的端口上,影子就被装进去了。”
“你先等等,我还没说要和你干这勾当呢!”我忙拦住他。
“东西我先给你放到这儿,你要是用不着,就当垃圾扔了吧。”大强放下机器,朝我扯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你要是用的着,就来酒吧找我。”
他说完这些就推门离开了,留下我和这个像吸尘器一样的犯罪工具共处一室。
五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依然宅在出租房内,整日除了吃外卖就是打游戏。直到周五下午,我收到了公司的邮件,上面说我由于旷工已久且无法取得联系,已经被辞退。
此时的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房间,铺在堆积成山的外卖盒上,我起身走到窗前,注视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蜷缩在黑暗里的蛆虫,孤独而颓废。
我觉得自己大哭一场才符合此时的气氛,但最终只是掏出一根烟放在嘴里,并且只抽了一半就扔出了窗户。而当我回过身吐出最后一口烟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天晚上大强带来的偷影仪,它被扔在桌角,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
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当初买的第一个影子,一个从来没有过的疑问浮上心头:虽然我买过的所有影子都离我而去了,但基本都是不欢而散,为什么只有第一个影子离开时悄无声息?
难道第一个影子并不是离开了,而是被人偷走了?
晚上我彻夜难眠,思索着自己和第一个影子所发生过的种种事情,无数个细节浮现在我的眼前,这些细节让它的离去变得极其不合逻辑,而且那一代产品的自我意识远不如现在完善,基本不存在离家出走的可能。
我逐渐意识到,它并不是自己离开的。
绝对没错,我买来的第一个影子是被人偷走的,而且如果那个影子没有被偷走,我一定不会沦落至此。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偷走别人的影子?想到这里,我怒不可遏地打开灯,看到了大强留下来的偷影仪,愤怒与仇恨在我的心中酝酿。
第二天我去了大强所在的酒吧,想告诉他我已经做好了决定。但我找遍了酒吧也没有看到大强,他像小黑一样失踪了,当我询问酒吧其他工作人员时,所有人都说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他了。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对大强这个人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既然如此,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动手了。我离开酒吧,等到夜深人静后,像大强一样将偷影仪藏在衣服里,走出了家门。
深夜的街头空无一人,我转悠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一个好下手的。
那是一个形单影只的年轻女人,刚摇摇晃晃地从一家夜店里走出来,夜店即将打烊了,从里面传出放荡的笑声和节奏密集的音乐。女人站在夜店门口迷茫地张望,似乎在辨别方向,过了一会儿她甩了一下肩膀,将包提了上去,转身朝街道尽头走去,将长长的影子拖在背后。
“这女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她了!”我隔着衣服摸了摸偷影仪,一路跟了上去。
女人一摇一摆地在公路内侧行走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哼着歌,背后飘着一串浓烈的酒气。
“一个女人一点都不自重,影子给她也是浪费,喝了这么多酒,等下别......”
“哇啊......”
正当我在想,前面这个女人会不会突然吐出来的时候,她停下来蹲在了路边,并吐出了一大口混杂着酒精的污垢之物,接着她站起来痛苦地干呕了一阵,拍了几下胸脯后扑进了路旁边的小公园里,不一会从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
我顿时大喜,机会来了!
我偷偷摸进公园,循着酒味一路找到女人,看到她正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嘴角还残留着呕吐的痕迹,而她的影子变成一个摇篮的形状,将她包围在中间。
“嘿嘿,你马上就是我的了。”我冷笑着掏出偷影仪,将瓶子插在后面,然后对准地上的影子按下了开关。投影仪的引擎转动了起来,在黑夜中发出低微的轰鸣,地上的影子顿时警觉了起来,变成了一个愤怒的人脸。
但影子的防御显然是毫无作用的,人脸的表情很快从愤怒转为恐惧,然后变得扭曲,并脱离了地上的女人,被偷影仪吸了过来。影子又变成了猫的形状,拼命地抓扯着地面,想爬回女人身边,可它只是一个影子。
“进来吧你!”
我猛地将偷影仪按在地上,影子顷刻间被吸了进去,后面的瓶子也立即变成了黑色。我收起投影仪,兴奋地将瓶子进到兜里,迅速逃出了公园,当走出公园几十米远后,我听到公园里响起几个男人的声音:
“哟,这儿有个女的喝醉了,哥几个......”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但那不管我的事,我终于有影子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将瓶子握在手里,大笑了几声后朝家里赶去。
六
影子缩在墙角,像一个被虐待的小孩。
“说说话吧,以后我就是你的新主人了。”我蹲在影子面前对它说。
“别想她啦,那个女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你跟着我多好......”
“我有过好几个影子,他们也都和你一样是被.....但我们处的都不错,所以我们......”
“你是什么型号的呀,哪一年生产的?”
“你放心吧,我不是坏人,从今往后我一定......”
“你一共有过几个主人,还是说她就是第一个主人?”
“你咋不说话呢?”
一连几天,我都持续对影子说着话,但影子一直没有反应。自从被我从瓶子里放出来后,它就一直是这样,既没有说过话,也没有改变过外形,只是一团不规则的黑影。我认为这是它离开前任主人的正常反应,即使是影子,也需要时间来接受新的环境,就像换了主人的小狗一样,只要时间足够就总会有所改变。
但过了整整一周它依然是这幅样子,这就让我有点受不了了。那天我吃了晚饭,一转头看见了缩在墙角的影子,忽然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将外卖盒子甩向了墙角。
“你不就是个买来的玩具吗,和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牛什么牛!你和那个女人能过,和我就不能过吗!”
我冲着影子大骂了一通,骂累后气喘吁吁地看着它,这时影子忽然有了反应,在墙角缓慢地扭动了起来。
“愿意说话了?”我没好气地说。
影子逐渐扩大了,最终遍及半个墙壁,并在游动旋转中变成了一行文字:
“我不是买来的玩具,我是她本来的影子,也是唯一的影子。”
“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是那家公司造出来的吗?”
“我不是那些被造出来的玩具,但我从它们那里学会了说话,因为我想让她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她还有我。”影子在墙上说。
“可是你......没有‘造影者‘这个公司之前,影子不都是死的吗?难道说......”我的大脑忽然嗡地响了一下。
“没错,每个人的影子都是有意识的,只是你们不知道,因为影子能做到的只有沉默的陪伴。”
“......”
“所以求你让我走吧,我这一生只有她一个主人,而她需要我。你根本不懂,她不是个坏女人,她独自一人在这个城市生活,每天夜里都在夜店里工作,那些男人经常灌她酒,可她并不想喝。”
“你是说,她其实——”
“让我走吧,她现在一定快急疯了,她只有我了。”
墙上的影子变成了一副哭泣的表情,我呆坐在床上,大脑里一片空白。无数个破碎的画面开始在我的脑海里飘飞,其中有那个女人在夜色下摇晃的身影,有这个影子被我偷走时挣扎的画面,也有我当初赶走自己影子的场景。
原来那个年轻女人比我更加孤独,但她依然在努力地生活着,而我偷走了她仅有的影子,并把喝醉的她扔在了公园里;原来我从来都不孤独,最初的影子一直都陪在我身边,而我不仅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赶走了它,它现在在哪里呢?
我究竟干了什么。
影子依然在墙上盘旋,我转头望向窗外,此时黑夜已经降临了,如同几周前最后一个影子离开时的夜晚,我摸了摸脸颊,发现自己流了一滴眼泪。
我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注视着楼下无穷无尽的黑夜,然后点燃了一只烟。
“你走吧。”我回头对影子说。
影子在墙上旋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片刻后,它从墙上落下来,迅速游过地面,然后爬上窗子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用力吸了一口烟,让烟气在我的肺部涌动,然后再把它缓慢地吐了出去。此时我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我掏出手机,看到了一条新闻推送:
一单身女子在所租公寓内自杀身亡,经过调查,该女子半年来一直在本市一家夜店工作,并于一周前在回家途中因醉酒遭到数名男子性侵;据其邻居透露,该女子在自杀前几日精神恍惚,口中一直喃喃着“我的影子呢?”
七
天亮后我去了警察局,向警察交代了我的罪行。
“你来自首吗?”一名警察在办公桌上问。
“没错,我犯了罪,我杀了人。”我如实说道。
“你杀了人?”
“对,就是昨天新闻上自杀的那个女人。”
“可是她是自杀的。”警察一脸疑惑。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怀里掏出偷影仪,将它放在办公桌上:
“她的影子就是我偷的。”
我面前的警察显然认得偷影仪,他的表情顿时严肃了起来,扭头冲旁边的助手使了一个眼色,助手走出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带回来几个警员。
“跟我们走吧”一名拿着手铐的警员说。
之后我经历了审讯,由于我本来就是自首的,再加上证据确凿,所以很快就定了罪,罪名是“重级盗窃罪”。定罪后我被关押在警察局的临时拘留所里,在那里我遇到了大强,原来他因为好几天没等到我,所以一个人跑去偷影子,结果被当场抓获;而我因为犯了同类罪行,和他关在了同一个牢房里。
“我还真以为你小子大义凛然呢。”见我进来后,大强揶揄道。我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后来我问他,他之前的影子都是从哪来的,他说自己所有的影子都是在小黑那买的。
“小黑现在也不知道关去哪了,他的罪行肯定比我们重多了,因为他偷了太多影子了。我现在还记得,我第一次在小黑那买影子的时候,他好像说是从一个程序员那里弄到的......”小黑半仰着头,一副回忆的表情。
当大强说出“程序员”三个字的时候,我瞪着眼睛看了他好久。
“怎么这么盯着我?”大强略带紧张地问。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没什么。”
几天后我和大强的量刑结果都出来了,大强被判了三年,我被判了七年;而且由于我们盗窃的对象比较特殊,所以不会和一般罪犯关押在一起,而是关到一个名为“影子坟场”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我问大强。
大强没有解释,而是扔给我一个类似说明纸的监狱手册:“你自己看吧。”
我翻到后面,看到了影子坟场的说明:
自从人造影子出现后,大量原生影子被人们遗弃,这些无处可去的影子在各处游走, 最终聚集在了一起,人们把它们聚集的地方称作“影子坟场”,因为那里的影子既孤独又绝望,就像死亡一样。
在这段说明下面是它的配图。
我看到在白色的月光下,无数个沉默寡言的影子聚集在荒地上,像无数个无家可归的鬼魂。它们必定在等待些什么,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需要他们了,它们等来的必然是无尽的孤独,因为人们热衷的是那些巧舌如簧的人造影子。
而我即将去往此地,与这些孤独的鬼魂为伍。
我突然想起,当初被我赶走的影子也会在那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