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又吉直树 【】内为译注
我连着好几天发信息约神谷先生出来,但他最近好像很忙,所有邀约都石沉大海。不得已,我索性在夜里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有接。次日早上,神谷先生来电话了,叫我到吉祥寺碰面。我有很多事情想和他商量,于是兴冲冲地出门赴约。然而这天,我到最后都没能提起关于自己的任何话题。
下午两点左右,出现在老地方的神谷先生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不过看起来却和平日里不大一样。
神谷先生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真糟糕啊。”
“怎么了?”
“那啥,我想去真树那里拿行李,能和我一起去吗?”神谷先生垂头丧气地问。
“可以是可以啊,不过……你们吵架了吗?”
我亲眼目睹了很多次神谷先生喝醉后对真树小姐胡搅蛮缠的画面,但从来没见过真树小姐对神谷先生发脾气。
“真树呢,有男人了。”
“别开玩笑。”
这是最难以置信的消息。在我这个旁观者的眼中,真树小姐应该是从心底里爱着神谷先生的。神谷先生也一样,虽然总是扯着各种幌子不肯承认,但不难看出他对真树小姐有着深深的依恋。我甚至认为这两人迟早是要步入婚姻殿堂的。
“我也很震惊啊。真树呢,在吉祥寺的一家夜总会上班——这我以前说过的吧?”
“说过。”
不知为何,我产生了不详的预感。
“那个夜总会呢,其实搞的是皮肉交易。真树刚来东京的时候走在吉祥寺街头,被那家夜总会的人高薪招揽。几天之后她去面试了,才发现那里搞的是打扮成幽灵给客人提供特殊服务的角色扮演。在当时的场面下,已经容不得她拒绝了,你明白的吧?只好去那里工作了。”
“这样啊。”
我该怎么看待这个消息?
“有必要告诉我这些吗?什么扮成幽灵,什么特殊服务,这些细节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这种时候,想象力成了一种我无法承受的暴力。
“说真的,我本来也不该告诉你这些私事,但是我现在心脏疼得厉害。也许我真的爱上她了吧。搞不好还是爱得死去活来那种。”
神谷先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让我很是难受。他之所以用了很多“也许”“搞不好”之类暧昧不清的词,恐怕是不想在我的面前流露感伤吧。
“德永,为什么是你在哭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谷先生笑了。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正在流泪,我喜欢有真树小姐陪伴在身边的神谷先生。
“现在就哭是不是太早了点?我还打算等晚上喝酒的时候再好好地用眼泪淋个浴呢。”
“请别说得像在洗澡一样。”
好难过。
“进泪缸之前,先要在外面用泪水淋一下,这不是常识吗?”
“都说了别说得像在洗澡一样。”
感到难过,居然是一件如此难过的事。
“最少最少也得把小弟弟和屁股用泪水洗一下才能进泪缸。”
“这很难吧,小弟弟和屁股可不会哭啊。”
即使学会了“难过”这个词,即使弄懂了“难过”的意义,难过的强度也不会有丝毫降低。
“真拿你没办法。那今天就把哭泣的果实放进哭泣列表里,然后涂上哭泣的颜色吧。”
“我已经完全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了。”
就算是在这种时候,我们还是非得搞笑不可吗?
“居然比我先哭,真吓到我了。这不是让我都找不到哭的时机了吗。”
再怎么故作镇定,也掩饰不住他语气中的不安与无助。
我们以不想抵达终点般的速度,沿着吉祥寺的街道向北挪动着。有一群喜气洋洋的小学生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一脸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我的脸,是不是觉得大人的眼泪是非常罕见的东西呢。
“喂,你这一哭,弄得好像是我在欺负你一样。旁边那个似乎是年级主任的大叔在拼了命地瞪着我哦。”
神谷先生努力挤出笑容。平时,他从不会说这种只是简单地描述实际状况的话。
“言归正传。那个男人呢,是夜总会的客人。那家伙每次去店里都会向真树表白,最后真树似乎也渐渐喜欢上他了。”
神谷先生试图说服自己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做出了装傻般的表情。真树小姐既漂亮又温柔,想追求她的男人一定数不胜数。
“怎么说呢,我觉得真树小姐虽然真心喜欢您,但也为这种暧昧不明的关系而困扰吧。或许她觉得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真树找到了喜欢的人,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毕竟她也到岁数了,现在即使我再怎么想挽回也来不及了吧。和你啰啰嗦嗦说了这么一大堆,好像我在狡辩一样。但我真的已经无计可施了。”
神谷先生双手插兜,两脚不情愿地在地上缓慢磨蹭着。我们几乎在每一个路口都被红灯拦住。
“行李要全部搬走吗?”
“不,我还没找好房子所以没法全带走。今天先拿走明天剧场表演要穿的服装,再带几件换洗的衣服。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其实那个男人已经住在真树家了。”
“这样啊。”
“真树告诉他我只是暂时借住。那里的气氛太尴尬了,我怎么可能一个人回去,对吧?”
“原来如此。”
那个男人其实都知道了吧。他可能认为自己有义务从长期吃软饭的最恶劣的人渣手中拯救真树小姐,否则也不会在同居人还没有搬走的情况下登堂入室。如果再拖下去的话,也许真树小姐又会原谅神谷先生,然后又回到从前的生活,那个男人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一切发生。而且这份决心之中,说不定也包含了几分真树小姐本人的意志。
“我一个人回去拿行李的话,万一吵起来,我搞不好会动手杀了他。所以才叫上你和我一起去。”
“两人联手杀起来更方便是吧。”
“让你拦住我!拦住!要拦住!”
神谷先生曾经教导过我:“对不大好笑的发言做出反应时,声音要刻意压低一点。”可是在今天,他自己发言的重要性与声音的大小却完全匹配不上。
走向上石神井的途中,神谷先生指着路上一个和我同姓的门牌,一惊一乍地问:“这里写着‘德永’诶,是你家吗?”过了一会,在路上听到警笛声,他又大喊:“我还以为是救护车呢,原来是警车!”无趣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抱歉啊,德永。”
“抱歉什么?”
“真树家好可怕。”
“那要不然我一个人去?那男的要是敢有什么意见我就杀了他。”
伤害了我的英雄的人,即使是正义的,也是我憎恨的对象。可是,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让真树小姐受伤。
“不,我也要去。不管那个男的说什么,我都会为了真树保持沉默。但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惨兮兮的,所以拜托你,进了真树家以后,虽然很抱歉,但请你一直保持勃起。这样一来,当我快要失控的时候,只要看看你的裤裆就行了。”
“什么,勃起?”
他到底在说什么?
“前辈这么困难的时候,这小子居然勃起——只要这么想想,我就能笑出来,也就能保持平常心了。”
神谷先生的表情从未如此认真过。
“那我不会很危险吗?如果被那男的发现的话,二话不说就会揍我一顿的吧?”
“挨揍的话你以后就可以指着脸上的伤痕,去出个小问答,让别人猜猜挨揍的原因了。这理由太奇葩,没人猜得到的。”
“出什么题啊……虽然现在不该说这个,但您知道的,我不大喜欢黄段子。”
“亏你还总跟我混在一起。拜托拜托,就当是自我挑战吧。”
“那好吧。”
所谓弟子,就是要永远支持自己的师傅吧。我用手机上网,搜索裸女的照片,然后从中选出一些顺眼的保存了下来。
我紧张地敲响了那扇有着斑驳污渍的水色的门。明明是熟悉的真树小姐家,我却连呼吸都没法保持通畅。侧耳倾听,房间里传来了真树小姐的声音。门开了。
“啊,德永君也来了。谢谢你哦。”
真树小姐一如既往地用笑容迎接我们。进屋之后,我才闻到自己的上衣正散发出冬天的气味。
房间里,以前一直是神谷先生坐着的地方,坐着个身穿工装的男人。他留着络腮胡,体格健壮,似乎是个卖力气的工人。他盘腿坐着,泰然自若地看着电视里重播的电视剧,却隐约散发出阵阵杀气。想必他已经从真树小姐那听说了神谷先生要来吧,但他应该没想到来了两个人。
“打扰了。”我说。男人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从他直直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已经做好了与我们同归于尽的思想准备。我认为他是个可靠的男人。
神谷先生不停地向真树小姐道歉,同时往大旅行袋里塞着行李。我拎着衣箱,站在男人和神谷先生的连线上。是想挡住神谷先生不让男人看见,还是想挡住男人不让神谷先生看见,我自己也不确定。真树小姐提出要给我们沏茶,神谷先生谢绝了。
“需要的东西基本上都装起来了,剩下的就麻烦你扔掉吧,不好意思。”神谷先生对真树小姐说。
我压抑自己想要大声呐喊的冲动。神谷先生温柔的声音让我很难受。
“嗯。我会整理一下,把能寄给你的都寄给你。”
真树小姐的头发好像留长了。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把头发披了下来的缘故。
我不安地朝神谷先生望去,发现他正注视着我的裆部。这个人真的是个阿呆啊。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预先保存好的裸女照片,对着那粗糙的画质,拼命地想让自己兴奋起来。
可是那对我来说终究只是无名的裸体照片罢了。完全没有眼前的这几个人燃烧彼此交错人生的画面来得震撼。神谷先生还在看着我的裤裆,我必须得把那个男人的必死觉悟,真树小姐的脉脉思恋,还有神谷先生那拙劣至极的温柔,连同这整个美丽的世界一齐毁灭殆尽。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感让我的两腿之间微微有了反应。一直没移开目光的神谷先生,终于笑出了声。
“好啦,我们走了。”
神谷先生说完,便穿上了自己的白色ALL STAR鞋。于是我也说着“告辞了。”率先走出了门。
“过去给你添了很多麻烦,非常抱歉。谢谢你。”
神谷先生说完,真树小姐沉默不语,只是又斗鸡眼又吐舌头地扮起了鬼脸。
“你干什么呢。”神谷先生笑了,手离开了门。面带笑容的真树小姐扶住门,说了句:“要保重身体哦。”便静静地开始关门。
门即将关闭的一瞬间,真树小姐在门缝里扮了最后一次鬼脸。神谷先生笑着说:“你够了【漫才中常用作最后一句台词】。”随着话音落定,门也完全合上了。北风吹来,我仿佛被世界拒之门外。正要迈步向前时,神谷先生突然捧腹大笑起来。
“你小子,干嘛一边勃起一边哭啊。你是性欲旺盛的婴儿吗?”
“明明是您命令我这样的。”
以后,我应该不会再来这间公寓了吧。或许连上石神井一带都不会再来了。我想好好珍惜眼前的风景。
“你小子,刚刚在真树的家里用手摸了下小弟弟吧?很过分哦!”
“我也没办法啊。我最尊敬的前辈和对我最体贴的姐姐马上就要分手了,在这种情况下,那些画质粗糙的照片根本派不上用场嘛。”
我有没有帮到神谷先生呢?
当日一别,我有很多年都没再见到真树小姐。之后,只有一次,我在井之头公园看到真树小姐牵着一个小男孩,悠悠地走着。我不自觉地躲了起来。真树小姐胖了一点,但是脸上还完全保留着从前的风姿,真的很美。她的脸上依然挂着无与伦比的笑容,让大家都能幸福的笑容,真的很美。她配合着小男孩的步伐,慢慢地,慢慢地走过七井桥。这是工装男的孩子吗?我不知道。但是,只是看着面带笑容的真树小姐,就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幸福。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要肯定真树小姐的人生。
像我这样的男人,并没有对别人的人生做评论的资格。但是,真树小姐的人生是美好的——唯独这点,我无论如何也想去认同。在那些日子里,面对满身疮痍泥泞不堪的我们,同样满身疮痍的真树小姐,却拼尽全力对我们微笑。绝对没有人能从那样的真树小姐身上剥夺她的美好。如今,正被真树小姐牵着手的男孩,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因为他能在最近的距离,一直看着真树小姐的笑容。多好啊,我羡慕不已。
初夏的阳光反射在七井池的水面上,迸散出无数光的微粒,在空中交错飞舞。神谷先生或许会问:“为什么不干脆跳进七井池去搏真树一笑?”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破坏那片风景。
不管别人怎么说,真树小姐的人生都是美好的。而那个小男孩,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见到这幅画面的时候,离我和神谷先生最后一次造访上石神井的公寓,已经过去了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