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说,每一个早晨,都是愉快的邀请,使得大自然跟他的生活一样简单。
我也一样的迷恋早晨,甚至黄昏,就像鸟儿迷恋树林一样。我甚至想过,愿意把生命中最好的光阴拿出来,交给清晨,交给森林,交给黄昏。然而,比起早晨和黄昏,我更沉醉于树木,陶醉于森林。为此,我板着指头数过,人类最瑰丽的童话、最绚烂的诗篇、最璀璨的文明,哪个不是起源于森林呢?
我尤其喜欢雨后的森林。雨后,我若不到森林里走走,这一天都魂不守舍的。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早晨起来,东边的天上还垂着几大片深灰色的低云,可太阳已经在跃跃欲试了。
这时,我已经走在森林深处。
暑天,刚进入七月。
走进森林公园不久,我就立在百亩葵花园边上了。
我看见喝足了水的葵花们,漫天漫地的,一棵棵盎然挺立着,饱满着,精神着,迎接着朝阳的来临。
真是太壮观了,也太热闹了。可我不喜欢人为的壮观!喜欢荒野里那种天生地成的热闹与壮观。这是没办法的事。
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漫不经心地走向森林的深处。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眼睛不够使的,时光一进入七月,周围的一切似都不同了呢。好像,夏天的锣鼓此时才真的敲响了!
这不,阳光还隐在云后,这些生灵们都迫不及待地歌唱了,不用侧耳细听就知道,蛙声统治了池塘,蝉声霸占着树梢,鸟儿们呢?我最喜欢的布谷鸟呢?它们气疯了吧,趁着蝉声、蛙鸣歇脚的空隙,狠狠地连唱几声,妄想着把其他声响都淹没在茂密的芦苇深处。可不久它们发现这是徒劳的,夏天,上帝偏爱那些曾长久地在黑暗中挣扎的虫儿,把欢唱的幸福都留给它们。
寻找鸟儿的时候。我的眼睛停在大大小小的树上。
呀——杨树、槐树、银杏、大叶杨,法国梧桐……桃树、核桃树、李子树、柿子树,野酸枣树,还有一大片我叫不出名字的树,一律蓬蓬勃勃着。那些不结果子的树,拼命地汲取阳光和水分,把劲儿都使长高长壮的上面,瞧每一条树枝的末梢,都支棱着一簇崭新的嫩绿,张扬着春天般的生机,迫不及待地要占领夏天似的。唉,你们怎么这么慌张呀,小家伙们!
那些长果子的树们就不同了,它们像母亲一样,把自己整个冬天、春天积攒的心血都化成乳汁,来哺育婴儿的成长。那些千辛万苦从根部汲取的营养,从天上吸收的光亮,都一股脑儿给了那些果子们。要不然,你瞧那些你挨我挤、嘟嘟噜噜的小青果们,为何闭着眼儿、傻着脸儿,活脱脱地、不管不顾地、幸福安详地紧贴着赖以为命地枝条,撒着欢儿生长呢。
我又看见了高大乔木下蹲着的灌木。它们丝毫不嫌弃自己的低矮,比大树都精神,拉开了架势疯长,争先恐后、山呼海啸似的,那劲头儿按都按不住呢!
是的,七月,阳光充足,水量丰沛,这时不长啥时候长呢?就像人一样,青少年时好好学习,积攒能量,到青壮年之时,拼着命也要干出点名堂。这时候不拼命,还要等到老年吗?树木们这时候不疯长,还要等到秋天吗?
心里正郁郁葱葱着,一眼瞥见了河边的柳树。
咦——柳树怎么了?别人都那么的葱翠碧绿,它怎么无精打采的?青中泛白的柳叶,像被吸干了水分似的,在风里落寞地摇曳着,春天时的轻灵秀润呢?如茵如烟的袅袅婷婷呢?都哪里去了?
略略一想,我就明白了,我就说,上帝是公平的嘛!柳树的万千婀娜,已经在春日显尽了风华,该把夏天留给人家了啊。你也别觉得委屈呀!你风姿绰约的时候,人家杨树们都顶着一嘟噜一嘟噜丑陋的花絮,也没听它们抱怨嘛。
穿过茂盛的树木园,跨过大湖的出口,峰回路转处,忽然现出几丛紫荆花来,花朵不大,粒粒如米,一株淡粉,一株浅紫,衬着身后那株巨大的山楂树,越发显得艳丽夺目。
我忽然想起泰戈尔的那句诗来:生如夏花之绚烂。是的呀,没有漫天的深碧,哪里显出它的娇艳来,不共春华争烂漫,却与碧叶论短长,你说说,这紫荆真会选时候,它可真够聪明呐!
再往前走,湖的对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边上,有几位妈妈带着孩子在喂几只黑天鹅。
我瞥了一眼,刚想过去,不禁疑惑起来。嗯——去年不是来了两只黑天鹅吗,好像不对呀,那不是六只吗?揉揉眼睛,分明就是六只,俩大四小,四只小的从哪里来的呢?羽毛灰灰的,也不漂亮,身子蠢蠢的,比丑小鸭还丑呢。
我走到近旁,旁边的妈妈们告诉我,那四只小的是小黑天鹅,去年来的那俩只在湖中心岛上安家落户了,今年春天孵出了四只小的。
我瞅着这一家六口,悠闲地啄食湖里的水草,心里不禁涌出一股深沉的喜悦。我不知道什么令我如此喜悦,安静的湖水?游弋的黑天鹅?初生的朝阳?善意的年轻母亲?孩子脸上的恬静笑靥?还有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就是觉得一切都这么好,好得无法言说!
当淡橙色的霞光洒在每一片叶子上时,蝉声更欢了。我不由皱了皱眉头,可恶的家伙们,再是你们的天下,也不能总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呀!唉,这没有总指挥的交响乐队太没个规矩了。
你们唱吧,我要回去了。
往回走,我留意到路边的野草了,看不到它们都不行啊,因为汁液饱满,一棵棵挤挨着,拥抱着,顶着昨夜的水珠,欢实得小肥猪一样。它们都按着自己的心意,丝毫不觉得卑微,竭尽全力地,天真烂漫地,长得要多好有多好,仿佛告诉夏天:我可没有辜负你哦!
盯着它们,心里不免遗憾起来,这么茂盛的草,它们最终要去哪里呢?若是不能进入牛们羊们的肚子,未免太可惜了。
我想起小时候了。挎着个竹篮子,大雨过后,跟母亲一起钻进苞谷地里拔草。
快看吧,草是不需种的 ,今年拔了,明年还出,这个月拔了,下个月还冒。就像这样,刚下过雨,拉拉秧、麦蒿、白茅、车前草、节节草、婆婆针线包、铁苋菜、打碗花、蟋蟀草、马齿苋……我的天,一棵棵肥美翠嫩,牛们,羊们,鹅们,会馋死你们的。
我没命地拔满一篮子青草,回到家,顾不得洗,抓起一把就杵到家里那头短尾巴老牛跟前,它舌头轻轻一卷,一把草就下肚了,我又跑去抱一怀来,它也不看我,舌头轻轻一卷,又下肚了。
它眼睛那么温和,并不看我,也不知道它看的什么地方。我就站在它跟前,用手抚摸它脖颈间粗糙的褶皱,它一动不动,享受这嫩嫩的一簇。光阴如绣,怎么那么幸福啊!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