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是放松的,随意的,没什么负担,特别是刚从一堆艰涩难懂的经论文中拔出来,吸口气,换地闲逛,如我喜欢的一本书上写 “ 像从一家重金属摇滚乐肆虐的酒吧里逃出来,在后巷里呕吐之后,听到了天边清远的笛声。”
可以驻足于他的画,远观近看,再读读旁边的文字,会心一笑,总能品出一些独特的味道。
书名老早就听过,算一下约三十年前了,黄永玉提笔写时大概六十七八岁,断断续续一直写到了九十岁。
人生暮年,却一点没有“迟暮”之感,倒是随心随性的,有点不拘、自由、幽默和鬼灵。画画是如此,写字更不装,人生境界里的“返老还童” 就是这样吧。
今年出了新版,用老头子的话:这一次的再版很像那么一回事,版本大得像本画册,厚厚的,插图跟文字搭配得难舍难分。
撇开那些八卦消息,了解一个人,一位作家,特别是画家、艺术家,当然要先去拜读他的作品才行。
翻完这本《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黄永玉的形象丰富立体起来,顺带跟随他的脚步去感受,遥远的艺术氛浓厚的异国他乡。
惊叹于他的勤奋:
“ 我想不出比画画更有意思的事。不画画,岂不可惜了时光。 ” “我只明白一点,六十七岁的暮年,除了艺术劳动,“背水一战”的快乐之外,时光已经无多。 ”
他身上具有老一辈人那种一贯的吃苦耐劳,对待艺术很上心,工作起来简直不敢想象。
68岁的他,无论是塞纳河畔还是翡冷翠的山路,不怕晒太阳,不怕走远路,背着沉重的画具,经得起一坐七八个小时,画画可达十个小时,忘了饥饿和干渴。
为此他自嘲 “人时常为自己的某种自以为快乐的东西而历尽煎熬。 ”
“若有人称赞我这老家伙挺勤奋,到还是当得起的。”
小半年,准备回去时,已完成四十幅油画,八件雕塑和一些零星的画作。
他写: 如果说我在翡冷翠的日子有点收获的话,那就是“知足、知不足” 的启示,并且快快活活的工作下去。
原来,能够找到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做,并且无论在什么样的条件下,都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做下去,从中得到乐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随处的幽默感
幽默感是一个人的随身特质,是天生还是后天养成,我不知道,反正我读着读着就会被其中写的忍俊不止。
比如:他在巴黎街头找寻咖啡馆的经历时,形容自己“像老鼠一样在洞里东张西望”。对经常去的那家咖啡馆,他写:“我学的是化学专业,但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却是巴黎的咖啡馆,这是当时我最熟悉的生活方式。”自我调侃的方式既表达了他对咖啡馆的热爱,又让人觉得有趣。
在描述翡冷翠的乌鸦时,他说:“这里的乌鸦太没礼貌了,不但偷吃游客的东西,还追着要。它们在我们头顶上‘翩翩起舞’,就像在跟我们一起举行‘乌鸦演唱会’一样”把人与动物的行为进行巧妙对比,既增加了趣味性,也让人印象深刻。
描述自己与同伴意大利旅行时,他写伙伴老吴,用“ 没有牙的恐龙 ”形容之,形象逗趣。特别是讲到中外文化的差异时,经常产生幽默的效果,比如谈到中西方对裸体的不同态度,讲述中国游客在法国卢浮宫看到裸体画时出现的各种尴尬和趣味性反应。
又比如他写:“在意大利,你如果跟他们说‘早上好’,他们会反问一句‘为什么早上好?’,这就是意大利人与中国人对时间观念的差异。”
谈起自己的幽默感,他曾说:
“ 67年大家都晓得,油画的事件加上自己写的字,有窗而无光,有声而不能发…… ” 文革之后,接着是“猫头鹰案” ,周围压力如果不是有点幽默感是很难支撑的。”
对他影响最深的人
最新后记里,黄老特别提到一位他最尊敬的漫画家陆志庠,那是他少年、青年、中年亲近追随最佩服和欣赏的,他尊之为老师,一点不嫌对方又聋又哑有生理障碍。
这时候的老头非常谦逊,他写“ 在他面前,自己毫无得意之处……有他在天之灵的监视,一点不敢苟且。”
还有另外3个人 “文学上和我有关系,表叔沈从文,萧乾三哥和汪曾祺老兄。 他们看了我的书,会是怎样的反应” 展开遐想,借此点评自己的文风,“我文字的天地” “我的佻皮” “我的不守文学规矩、信口开河的胆子…… ”
回忆时最先想到的人,一定是心中念念不忘的,他们却早已不在人间,流落的自己像“百岁孤儿”。 结尾,并没有哀伤沉痛,轻轻提点后,干脆写道 “ 算是一个老头子在自己书后打一个大喷嚏吧。”特有的黄氏调侃。
生活态度与交友:
老头很坦率,大言不惭地说 “我喜欢朋友们称赞我听了舒服,但也真诚的不怕挨骂,原因就在于我的心手都忙,顾不得琐碎的恶意。”
“香港许许多多的花花世界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耕耘生活是不宜于把汗水花在那上面的。”
他还写 “ 称赞或骂我的都只是一种想象的拥抱和讨伐,算不得受益或受害。我心手都忙,脾气不好加上自负,难免在选择朋友时比较警惕。”
数次提到自己的心手都忙,老天眷顾做着喜欢的事(写作、画画、雕塑等)都来不及,哪里有心思放在别处。故而最有名的那句“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意味深长,虽是讲常玉,何不是他自己?
一个人与其与他人争强好胜,计较算计,不如选择与自己周旋,发现自己、挑战自我,宁可做自己,不攀附,不拧巴,只活真实自在的自己多好。
关于读书和翻译
作为享誉全国的艺术家和画家,黄老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实际上,他在28岁时就已成为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开始指导学生。随着盛名的增长,大多数人在年长之后做了老师,多少会表现出自己读过很多书,积累了多少学问,甚至努力将自己塑造成学识渊博的形象,树立权威。
然而,老头却与众不同。
他竟然说 “我这个老头丝毫没有任何系统的文化知识,却活得十分自在快活。我要这些知识干什么?
又说:我这个老头子,一辈子过得不那么难过的秘密,就是凭自己的兴趣读书。认认真真地做一种事业,凭自己的兴趣读世上一切有趣的书。
他把世界上的书归类为,有趣和没有趣的两种。有益和有害的论调是靠不住的,这个时候有益换个时候又变成有害了。
他才不追风和盲从呢,只读世上有趣之书。 看的清爽快意,我很好奇黄老究竟读了多少书,哪些才是他眼里有趣的。
关于翻译他写:
“ 小时候读但丁的《神曲》莫名其妙,读歌德的《浮士德》,也有这种感觉,硬着头皮冲刺,还是喘着气读不下来,怪自己没有足够的学问去读完,及到后来长大才发现,原来根本是翻译的不好,欺负人。那那时候的中国,懂一点外文的人是很放肆的。卖“二手车” 还这么狂妄!岂有此理之至!
有人问巴金先生,近百年哪本书译得最好,巴先生说:“ 鲁迅的 《死魂灵》” 我是相信的,即便是从日文翻译过来,但鲁迅从来的主张是“直译”,再加上他本人的文采,读起来令人十分舒畅,品尝到文学的滋味。
直言不讳的辛辣呀。
掩藏的伤痛 睿智 洞察力
读到后面会有些沉重,作为从那个特殊年代过来的老人,他的伤痛回忆自然会流露,但又不是那种压抑到窒息的“伤痕文学”。老头的文字简单轻快,不渲染,不夸大,不悲恸,特有的淡然豁达,讲述点到为止。
大概,因为他有自己那么多喜欢去做的“好弄之事”正等着,过往的阴影也就消解了吧。
『 好友张五曾提到我不驯的“美德”,说是在某种长期的特殊生活环境下,我还保持了某种可贵的“纯真”。
他心地太善良了,把一切都看好。其实,他比我“纯真”得多;我是个受尽斯巴达式的精神上折磨和锻炼的人,并非纯真,只是经得起打熬而已。剖开胸瞠,创伤无数。』
他写“ 我从小靠自己长大,一路上,只相信好人。权威当前,没有办法的时候,口服心不服,像个木头。雕成了表面老实,实际调皮复杂的 “皮诺曹”。医治过去遗留的伤口比克服未来的困难的分量沉重十倍。”
相信那时很多人也是这样去应付,心里头的真实想法,少有人会承认和把它们写出来。
写下它们是需要勇气和坦诚的。太平不需要粉饰,好坏本都要经历。
读这本书,终于发现了一个更深层内涵的老头,千帆过后,经历种种,变得更加睿智和洞察。
你看他讲:人们动不动爱说:“人生像一场戏 ”,这种不通容易看出,因为“戏”本来就是人演的。如果说“人生如戏台”,那就有意思的多了。
人,在“前台” 演戏,对付生熟朋友,利益所在,好恶交错,抢掠搏杀。用的都是学来的,演技功夫真的自我是在后台。
一人独处,除非排除了忌讳,原形毕露,这种快乐六朝人最易懂得。
人前人后之说,太精辟了。
一个画画以外的好玩事
话说老头有一天在翡冷翠的某个巷仔正写生呢,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晕倒在地,一动不动,人群骚动都围过去。画不成画了,他也放下笔跑过去看,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居然使出当年在“劳改农场” 当草药组长时的浑身解数,给老太太一顿现场操作…… 然后,老太太居然醒了,坐了起来,倒还把他吓一跳。
登时人群一阵欢呼,无数虔诚的眼睛抛起,又是给钱,又要请他去吃东西……
黄老当然谢绝,继续画他的小巷仔。
但接下来怎么说呢?看的我乐的,他直言不讳,讲自己是“快乐精神”、“好玩精神”。
救人这事能让他得意好几天,“我不能和雷锋比,他风格高,做了好事一点都不说出来,只清清楚楚写在日记里 ”
他一回到住所就对几个中国留学生吹牛描述的天花乱坠,“说句不怕脸红的话,我还写信到香港告诉我的好朋友们,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这件事”调侃自己“风格低到极点。”
这就是他,可爱的真实,透着顽童的气息。
写于最后
书中还有许多文化趣事,随想随笔,篇幅有限,先略过了。
“喜无多屋宇,别有小江潭。”
这是黄老特意取之写下作对联收藏,内心的得意之作。
窍喜没有太多的房屋建筑,因为心是自由的,却有一个小江潭属于我,或者说屋小心宽,淡泊明志。
一种不被物质牵绊,不因名利所惑,追求自由与洒脱的人生态度和艺术境界,就这样轻轻地跃然纸上。
2023-9-9 风铃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