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秋圆夜,他在楼下等待,以沉默抗议“我”的拒绝;而“我”,倚在窗口,终究因为恐惧和矜持,没有下楼,与其道别。然而多年后回想时,“我”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所有残缺,都渴望完整。曾经,生命像一块缺了一角的月饼,碎渣哩哩啦啦地掉,人活得愈来愈减缩。于是,在另一人身上寻找那缺失的一角,曾是单身的我最大的渴望与生活重心。
当然,也有人想在我的身上寻找他遗失的一块。彼此寻寻觅觅,总凑不出一个完整。但在勉强拼凑的过程当中,常不可避免地带来伤害。
那时我还在读研究所。大学城里,每下一场大雪,天地便全被淹没。一直,便未学会与孤独为友。孤独,仍然是我最大的敌人。
所以每孤独当前,人便特别感觉无力又无助。可想而知,当一位男孩对我表示有意时,虽然心中了然分明,和对方绝对走不出什么样的结局,但仍无力婉拒对方提出只是“做做朋友”的建议。
然而男女内心的揭露,是一场场冒险。两人谈多了,分享深了,不知觉间心房似缴了械,护城河上的桥也放下了,常给予对方可以登堂入室的错觉。一旦对方真打起感情旗帜,准备攻城陷阵时,少女的心又那么爱憎分明,容不得一丝暧昧含糊,马上敏感地再竖起壁垒,坚决请对方撤退出城,并扫除对方留在城内所有的感情线索。
如此一场场不自觉的心灵拉锯,存在于异乡的两个孤独灵魂当中。自我欺骗,也使我看不清不带感情的心灵靠近,竟会是对对方心灵的凌迟。
于是,多次他的来访,皆成为一盘盘下不完的残局。任何一点亲近的暗示都被封杀,有什么讨好,亦被无情拒绝。少女的心冷酷起来哦!有时比城外波多马克河结的冰还要冷硬。一次次他乘兴而来,又败兴而归。
渐渐,他脸上的笑容日益僵硬,下楼离去的脚步愈益沉重,但从未收回“只做朋友”的邀约。而我因他真正是个可以谈心的朋友,也舍不得放弃这段友谊。但仍然,我开始良心不安了。
一个晚上,发现他在下楼离去后许久,听不到预期中应发动开走的车声。那久久停在我二楼窗口下的车,了无动静。偌大漆黑的停车场里,就他一辆车泊在黑暗中,飘摇似一艘孤舟。我望都不敢窥望,只觉那车像镇在心头上的一块石磨,成为我的折磨,惩罚着我感情上的诸多不仁慈。直到夜深、人静,才听到他起动开走的声音,我也才松下一口气。
关系愈搞愈僵,我的态度也愈来愈封锁,甚至容不下一次友好的探访。
那一晚,是中秋夜,他又被我“逼”下了楼。楼下又开始沉默的抗议。我先是愤怒,愤怒他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又怪怨,怪怨他不了解我们的“不可能”,诸多示意成为我们美好友谊的阻拦与困扰。
但一念之间,我探头了,探头窥望停在窗下的他。月光灿然,更衬得他车内阴暗。隐约中,望见他像一只受伤的羊,双手捧头伏在驾驶盘上,伤痛的身影那样沉重。我的愤怒与怪怨一下烟消云散。忽然体会到感情的不可捉摸。我常自怜自己的形单影只,渴望找到那遗失的一角,却怎样也无法喜欢他,那是一种感情上的无可奈何。就像他的喜欢我,也是一种无可奈何。
我们只是捧着一颗残缺的心,在不同的人身上尝试搜寻。但感情无罪,对我的绝情给他带来的伤害,多少有些歉意。
扶着窗棂,有些不忍。忽然,瞥见桌角有室友分送的一个月饼,豆沙枣泥裹红泥金字纸的包装,在灯下焕发温暖的光晕。中秋节成了中秋“怨”,是否能拿这月饼下楼与他一起分食,像过去分食我们许许多多孤寂的异乡日子?下去吧!在人不能团圆的夜晚,用两个残缺,凑一个圆,也是一种人生。
然而终究没有下楼。少女的矜持,以及潜意识里怕永远拉扯不完的恐惧,使那块月饼还是保留下来。而且报复似的,从来吃不了一整个月饼的我,那晚,一口口,拌着对方伏在驾驶盘上的身影,硬硬给吞咽下肚。泪也流了一晚,是对一段共同的“过去”道别、送终,因为知道这段友谊已走到尽头。
当晚天上那明亮玉盘,像灵堂中不灭的长明灯,成为我最好的见证,见证我埋葬了那段深刻的友谊。
多年后,读《爱在瘟疫蔓延时》(又译《霍乱时期的爱情》),提到人上了年纪,对年轻时的交往会有不同的宽容。我虽尚未步入老年,但也已入中年,又为人母,有了点母性的怜惜,对自己年轻时一些感情的处理方式,常会感到抱憾。
有些事,实在可以不要做得那么绝,那么伤害人。于是补偿似的,一次次我做着同样的梦,梦到带着母性的我,在月光下拿着月饼飞奔下楼,去到车边,安慰车内那已面貌模糊的青年说:“人生还没走完,不要那么伤心。来,请你吃块饼,今夜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