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至年底,去到几个国内的休假之处,但凡挂钩了 “禅茶” 二字,便逃脱不了日式风。甚至一间原本朴拙的山野寺院,也摇身一变为 “唐宋遗韵”,弄得有种尴尬的违和感。看到这样的依瓢画葫芦,不禁想问,除了追求形似之外,我们还应理解并学习借鉴到什么?
日式美学小史
物哀、幽玄、侘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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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统日式美学中,少不了中国文化的影子,但中国文人的清寂多少是在遇挫后才有闲情去拥抱自然;而在日本,你却可以轻易读到底层民间朴实并内敛的生活。因为自出生起,岛国人就与山、树、花、鸟、兽和溪水洋流,成为了紧密而温和的邻居。
▲ 京都清水寺始建于778年,十数年后,承载 “物哀” 这一美学意识的平安时代开始了
物哀,是微妙的感受力
日本平安时代(约794-1192年)的作家清少纳言,将京都山水、鱼虫草木、四季时令、宫廷服饰和琐碎世相都写进了《枕草子》。他用家常笔调说生活情趣: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云彩微细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
▲《枕草子》作者清少纳言画像
▲《源氏物语》和《枕草子》被称为平安时代文学双璧,都体现出 “对微妙意思的耽溺”
和《枕草子》齐名为平安时代文学双璧的《源氏物语》,则如日本国学家本居宣长评论的那样,是对周遭的人事和自然,怀抱有细敏微妙的感受力。
本居将这一特质提炼为 “物哀”,将日本文学的本质归纳为 “在于物哀”,这是 “物哀” 一词首次被提出。
▲ 能由外界而自然生发感情有所感触,就是知 “物哀” 的人
本居所指的 “哀” ,是人的各种情感,“凡高兴、有趣、愉快、可笑等”,都可称为 “哀”,所谓:心有所动,即知物哀。
后来日本美学博士大西克礼进一步完善了 “哀” 的意涵,他认为 “哀” 不仅是一种情感或心理,也是将 “静观” 从特定对象延宕至更广阔 “存在” 的能力。
▲ 俳圣松尾芭蕉写道:“鹳巢高,山风外樱花闹。” 这有感于自然律动而动笔记录,不也是物哀吗?
在美学框架下,“物哀” 并非三言两语能辩明。我们且将它视为一种感性:细节皆入五感,然后体悟、发现、由此及彼,并将各中情致掰开揉碎,又见优美、凄美甚至禁忌之美。所以每个发出的感叹词,也就是达成物哀的瞬间。
人们一般将《源氏物语》视为 “物哀” 的转型之作,从中摘录一段:雪中苍松翠竹,各有风姿,夜景异常清幽……即可见物哀。
源氏公子说:“四季风物之中,春天的樱花,秋天的红叶,都可赏心悦目。但冬夜明月照积雪之景,虽无彩色,却反而沁人心肺……” 也是物哀。
▲ 无论日本电影展现的年代是古或今,都擅长将故事植入田园牧歌的场景,自然是幕布,也是推进情绪的助力
物哀,作为一种专用名词和形容词,逐渐跳脱文学范畴,被看作是日本人所根深蒂固的一种精神状态。它与其他日式美学意识杂糅后,也频频现身于当下。
▲ 日本明月院,光影明暗间
幽玄,光影波动的不可言说
“美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波纹和明暗之中,夜明珠置于暗处方能放出光彩,宝石暴露于阳光之下则失去魅力,离开阴翳的作用,也就没有美。” 这里谷崎润一郎所说的 “阴翳”,便是幽玄。
▲ “幽玄” 最初用于传统歌论、能乐论中,包括具有宗教意味的假面悲剧,和世俗化的滑稽科白剧
在平安时代后的镰仓时代(约公元1185-1333),禅宗传入日本。它逐渐将美的感性深化为精神内在,并产生了 “幽玄” 的审美意识。因此,日本的美,不会一览无余。
大西克礼将 “幽玄” 总结为:收敛、隐蔽审美对象、微暗且朦胧、寂寥、深远而深刻、超自然性、飘忽不定、不可言说的情趣。而在 “幽玄” 的世界,以上关键词往往不独立显现,是相互融合的。
▲ 日本画《月下溪流图》中月的光华是由溪流来表现的
譬如,在日本水墨画中,常见隐秘与留白,用素简的笔墨勾勒浓重的氛围,更能驱动观者的想象力,并加入到与画者的共创之中。所以日本人画月,不画月亮本身,而画月光下的情境,以线条和光感烘托那轮不存在于画纸上、却高悬于画外之境的月亮。
▲ 画松林,则用木叶旁有层次的余白表现雾气缥缈
进入江户时代(约公元1603-1867)后,“幽玄” 一词便鲜少使用了,谷琦润一郎发明了 “阴翳”,他将日本人对幽暗、暧昧、朦胧的审美取向归纳于此。
▲ 日本传统民居都有障子门,外光经障子过滤,就减弱了室内光的强度。谷崎润一郎常站在障子门前,凝视那明亮却不炫目的纸面
按照作家的说法,日本居室的美,是完全依赖于 “阴翳” 的:无非在于间接的微弱光线,温和静寂而短暂的阳光……
▲ 枯枝中有岁月的痕迹、可见生命的蓬勃。这也是幽玄之后 “寂” 的美学
侘寂,陋旧和拙缺的独立
寂,最初体现于 “俳谐连歌” 这样的文体中。它的含义由浅入深,大致有三层:
▲ 古典俳谐喜欢描绘枯叶、古藤、阴雨、黄昏等寂色事物;镰仓、江户时代后,男式日常和服也日趋灰黑色;日本茶道鼻祖千利休的茶室更是黄黑色
第一,取汉字 “寂” 的本义,是 “寂静” 的意思。譬如,松尾芭蕉有俳句 “寂静啊,蝉声渗入岩石中”,这是听觉上的 “寂”。
▲ 金缮是残缺美的一种体现。 瑕疵让人跳出形式,有余地体会不足之处,不对称、不完整、以及使用感
第二,指向它语义中所包含的诸如 “粗野、残缺” 等因素。根据学者王向远的解释,“侘寂” 带有视觉上的意涵,是 “寂色”(语出松尾芭蕉),即 “陈旧的颜色”。
当以正面的眼光看待陈旧之色,那些带有 “磨损、黯淡、单调、清瘦” 的色彩,便具有了 “低调、含蓄、朴素、简洁、洒脱” 的气质,具备了简陋、拙缺之美。
▲ 在日本歌曲《夕颜》中,歌词这么唱到:风儿要走了,风儿要去哪里,谁也不知道
第三,更带哲学意味,是说人也需有 “侘寂” 的状态,不仅是远离声色犬马以保持对美纤细的感知力,也可以理解为心性的独立、自得、洒脱。独立于客观环境的制约,更独立于美的桎梏。
因为执着于美,就不能认清美的本质,会丧失本心。
▲ 在无常中瞥见每一个平凡当下的珍贵。正和歌歌人吉田兼好在《徒然草》中说的那样:如果化野的朝露不会消失,鸟部山头的青烟一直弥漫在天空,将是何等的索然无味!
不拘泥于美,才能在喧与寂、乐与苦、戏谑与严肃、幽默与寂寥之间自如转换。
如在见到枯草老木时想起生命的坚韧与时间沉淀;如在俳句吟唱死鱼、虫蚁时,达成了虚实、雅俗、老少、动静之间的平衡。
▲ 和歌那句 “寂静啊,蝉声渗入岩石中”,到底是在说 “动” 还是 “静” 呢?没有山林寂静,哪里听得出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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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的日式美学,经过战争 、经济和时间的交错演绎,脱胎于日本传统审美,也杂糅了西方现代派的设计理念,仍旧表现出对日常、自然的关注。于是,“物哀”、“幽玄” 与 “侘寂”,在现代生活中找到了进路。
▲ 日本当下日用品器具的简约,是杂糅了 “美” 与 “功能性” 的朴素
器与物:寂的合理应用
关于美,揭开1920年代日本民艺运动的美学家柳宗悦这么评价:“美与单纯、健全有着很深的关系 ”。也是他,促使了一批传统手工艺得到关注与复兴,令传统美学从上层文化深入民间。
▲ “极其地方的、乡土的、民间的事物,却是自然而然涌现出来的无作为制品,其中蕴含了真正的美的法则。” ——柳宗悦
那些曾被职人赋予 “水墨、烟熏、复古” 等寂色的朴素器物,也因简洁实用而渗入日常,成为了现代生活美学的一部分。
▲ 在以 “和、敬、清、寂” 为要旨的日本茶道中,茶杯、茶壶、花器等相关器物也需遵从寂色原则,去传达拙朴之美与 “一期一会” 的诚意
而以柳宗理为代表的一批工业设计师,受西方设计思潮影响,使日本当下的日用家居器物兼具了传统审美和现代主义的设计理念。这种跳脱出器物既有形态,从实用功能出发进行设计的思路,不也是独立于审美本身的寂之美吗?
▲ 一位日本评论家说,日本美术容易把注意力集中到细节部分,比如植物的根部、刀的把柄、茶碗的表釉等等的细微部分,这正是脱胎于独立审美的思想
▲ 一把好的座椅在美之外,首先应该是符合人体工学的。图为深泽直人设计的广岛椅
如果将 ”东京杂货教父“ 小林和人对日用品的挑选法则视为是现代审美的演变,它也仍然是自然存在、可经岁月、机能出色并似曾相识的。
▲ 用原研哉的话来解释这 “自然存在”,就在于器物在日本家庭中的满足感常常落脚于 ”这样就好“
此外,日本家居器物还显露出设计者对合理利用资源的考量:以抑制、让步、退一步的海阔天空,面对长期被各类商品的自我意识所裹挟的消费者,输出 “世界合理价值” 等以理性态度利用资源的哲学。
▲ 日本的花道流派数千种,如今在日常生活中的应用更添新意
日本花道流派各有千秋,或脱胎于三大传统花道(池坊流、小原流和草月流)或受其影响,但对自然美的探索、对植物的纤细感受力,是不变的。
▲ 池坊流以立花、生花和自然花为代表作。该流派认为,当人们感受到静态植物的张力,便从花叶木的形态中获得了对自然的深层体悟
日本最大最古老的花道,是15世纪中后期形成的池坊流,它的兴起与佛教的传入密不可分。所以花道,即 “物哀” 的自然之道。这个流派将人对自然之美的认识投注于花材,让它们重现野趣,也表达自我本心。
▲ 小原流常使用盘状器皿,和石头、青苔等具幽玄色彩的物件
19世纪末小原云心创立小原流花道新样式,相比较以线条变化为主的传统插花,它的 “盛花” 更强调面的铺开方式。如今为大家所熟悉的使用水盘和剑山的插花方式,就起源于此。
▲ 在草月流看来,插花是色彩、线条、韵律、声音、绘画、音乐、雕刻等要素的集合
1927年,敕使河原苍风创立草月流,这个接收了西方审美意识的改革派也极力拥抱自然,但倡导脱离花形的束缚,并将蔬果等非花类材质也引入插花,使花道如同装置艺术。
▲ 现代性的日式插花是不讲求器皿、地点和花材本身的,而更看重的是插花者的心境与思绪
到了当下的日本,插花更是融入了日常,它不再是形式感至上的仪式,而成为一种表情达意的途径。不经意间,发现樱花开了,已是春日时节,于是动手插花,将这瞬间的感念投入到作品中去,这才是生活的艺术意义吧!
▲ 安藤忠雄设计的 “光之教堂”。自然的隐秘与庄严尽在光影交叠间
日式建筑,包括了庭院景观与建筑体本身,几乎是最能体现传统日式美学中 “物哀”、”幽玄“ 和 “侘寂” 三者合一的表达了。
▲ 12世纪,随着禅宗的传入,日本园林开始从既往的 “池泉庭园”,转向更适应本国地理条件的微缩式园林景观
▲ “枯山水” 用沙砾的线条表示水纹,是一张 “幽玄” 留白的山水画卷
超越了山、河、湖、溪的地理限制,枯山水以常青的树木、苔藓、沙、砾石为主要元素,借石为山峦,以沙喻作湖海,试图在规矩的方寸之地幻出千岩万壑。
这样的庭院景观中,有自然的幽玄与寂,建筑体亦是。“就地取材” 是日本设计师非常信奉的事,甚至还意图将建筑化解于自然环境中,让建筑消失。
▲ 安藤忠雄设计的小筱邸。清水混凝土的外立面十分简约,掩盖住丰富的内在,以光和影的互动,营造出幽玄之美
▲ 隈研吾设计的杭州美院民艺博物馆俯瞰图,建筑的整体走势与四围环境相和谐,屋顶的色调亦与周遭相称,融于草木之间
于是,现代建筑的精密与严谨,被 “物哀”、“幽玄”、“侘寂” 的日本传统审美意识加持,使得人们愿意思考建筑关系的本义。正如隈研吾所说:
“欲望让我们把建筑从周围环境中分割出来,我们忘记了建筑的本意是让人们容身,让我们居住得更舒服,而一味地将建筑当成 ‘物’,在其身上画满了各种符号,直至将我们自身淹没。”
▲ 好设计应该是 “外甬道有郊野之趣,内甬道有山麓之趣”,总之,建筑体不再是孤立不融环境的
人们对于居所建筑的要求,也尽可能希望通过设计和改建,使室内室外的空气流通气韵相融。所以,“将自然引入室内” 是常新的话题。
▲ 现代日式居所中的空间设计,也会照顾到自然、光影与留白
我们很难用一张图、一段文字去描摹清楚日式传统美学中的精髓奥义,也就更难单凭建筑体的设计构造与用材风格来判别美学上的达标。
因为作为审美对象,设计需要参照,也需要被孤立,就如同原研哉的那句话:自然存在,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