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很多年过去了,摩君的父亲一年年老去。 衰老和哀伤渐渐夺去了他仅存的一点精力。 他清楚地看到命运很快就要把最后的请柬送来了。他希望在他离开人世之前,最后见上儿子一面。
他决定出发去寻找摩君,横穿沙漠,在一大片广袤的被太阳烤焦了的土地上来回问询。他穿越了无数高耸如云的孤山,在依稀可辨的羊肠小道上崎岖行走。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一无所获, 阴冷刺骨,毫无遮蔽的荒凉的不毛之地上找到了摩君。 看到他的儿子在这样一个地方,他的心都碎了。
这难道就是他那可爱的儿子吗?他更像是一具骷髅而不是一个人了,命若游丝,死亡的枷锁仿佛已经套上了他的颈项。摩君望着前来的父亲竟然都没有认出来,他半开玩笑半是疑心地问;“您是谁?您找我做什么?”
老人答道: “我是你的父亲。”
摩君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一头扑到在老人的脚下,痛哭失声,随后两人倒在彼此的怀中,久久都不能分离。
他们两人在一起渡过了沉默的一天。 第二天早上萨伊德起身对他说:“我活不了多久了,我这次来就是来看你最后一眼。”他最后亲吻了儿子,转身就离开了。
老人的预感没有错,他一回到家就咽了气。他灵魂的翅膀展翅飞到它最后的安居地,就在那真理的宝座之上。
父亲一死,维系摩君在人世间最后的一缕情思就断了,他从此自由了,山林湖麓里的野兽们都感受到了,它们飞跑着来到摩君的身边,每天都有新的猛兽加入进来:狮子、狼、野鹿,沙漠里的狐狸都来了。奇迹出现了,在摩君的面前,这些野兽们都不再杀生,狼再也不吃山羊了,母狮子把自己的奶喂给失去母亲的瞪羚,胡狼与野兔讲和了,它们与摩君一起在山间野地里漫游,组成了一只和平欢快的队伍。
尽管这些山林里弃恶从善的野兽们带给摩君不少安慰,给他作伴,但摩君心里仍然没有平静。 他心里爱的火焰仍在熊熊燃烧,随时光越烧越旺。而他的肉身却逐渐变成了一个空壳, 一个被爱火炙烤成琥珀色空空的炉床。
一天,摩君再也忍受不了这煎熬了,他双膝跪下,眼望满天星光的夜空,从他心里爆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神啊,如果不是在你的身边,我的庇护在哪里呀? 如果你不伸手救助我,我将到哪里去寻找拯救? 只有你的恩典能将我眼前的黑暗化为光明。”
摩君做完祈祷之后,深长祥和的安宁就把他温柔地团团围绕起来,从孩童时代起,摩君从未像这样感到如同回到家里一般温暖。夜色裹起他,睡神也悄悄袭上身来,他不知不觉就睡去了。
他作了一个奇怪的梦。 一只鸟扑展翅膀向他飞来,嘴上衔着一个闪闪反光的东西。像一束光一样明亮。它来到摩君的头顶上,把一颗闪亮的蓝宝石轻轻放在摩君的额顶上,如同加冕一样。摩君从梦中醒来,全身洋溢着温暖的幸福。 他知道最终的结合不远了。
第二天,摩君坐在一个山坡上,周围环绕着爱他的动物们。 突然他注意到远处有一个骑马的人向他飞奔而来。动物们也看见了,齐声发出吼叫。
“别紧张,我的朋友们,”说着就站起来向他的客人问好。
“看,我的动物朋友不信任你,我也不应该这样,但是你的脸色放光,所以我欢迎你来。”
“最尊贵的人啊,”来人说道,“我不是你的敌人而是朋友。我给你带来了你最爱的人的消息。”
摩君没有想到是这样,他的心被希望激动得欢蹦乱跳,他高兴地大声说:“那你就快说吧,快点讲吧!”
“是这样的,”来人说。“几天前,我经过一丛美丽的棕榈树林,树丛的叶子后面我看见一个人影,你猜它是谁? 我还以为我见到一个蒙着面纱的星星呢,她那么美,她躲在叶子后面饮泣。我问她,她是谁?为什么如此悲伤?”
‘为什么要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呢?’她说,‘我是嫘拉,是一个孤独的囚犯,我与一个我从不爱的,也不想与他亲近的人结了婚。我的爱人现在在深山里面,具体在哪儿我也不清楚。我多么想再见到他啊。’”
摩君听到这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把身上的麻布撕去,他太高兴了,简直就高兴疯了,他脱光了跳着舞着,在狂喜中越跳越疯狂,直到转晕了才摔倒在地。
第二天一早,摩君就与他的向导离开了山林,薄暮时分,他们就已经来到一个繁忙的集镇外的一个小花园里。“在这里等着”, 陌生人说完就离开了。
嫘拉戴着面纱,在暗夜的掩护下快步来到花园。她的灵跑得可比她的脚要快。 她远远就看见了摩君,但在他面前近处,就停下了脚步。她的双膝颤抖,脚如同扎根地下,再也无法向前走近一步。 她与她的爱相距只有十步之遥,但是再也不能走近,如同一只正在燃烧的蜡烛,靠近火焰一步,她就要完全被烧毁了。
他们沉默了很久,两个情人饥渴地饮着对方的甘露,终于摩君开声吟唱起来,他唱道:
荒山上,我如牧人游荡
每走一步我都放声歌唱
我叫着嫘拉的名字
我的歌声满山遍野
我不知要到哪儿去啊
我只有这唯一的目的地
那就是嫘拉 嫘拉
这次奇迹般的相见之后,摩君就回到山里,他越来越想念嫘拉,见到她如同在火上加炭一般。 但是摩君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摩君了,自从在棕榈丛中见到嫘拉之后,摩君心中那块粗砺的爱情之石就已经被打磨成了一块闪烁的珍宝。
一天,一个年轻人不畏艰险勇敢地跋涉来见摩君,摩君安抚了吵嚷的动物朋友之后,就问来者之意。
“我最近也被爱伤透了心,”年轻人解释道,“让我与你在一起吧,这样我们两人就可以在一起互相疗伤。”
摩君看了看这个年轻人,生气地说道:“你以为我是谁呢?一个患相思病的傻瓜吗?一个被爱欲折磨的奴隶吗? 我早就已经从中超脱了。我的灵魂已经把那些低级欲望的黑暗部分烧毁了。我是爱之王国的君主。 你也许在想像中看见了我,而我早就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爱本身了。”这年轻人跟摩君住了几天,就再也忍受不了旷野的生活,没的吃也没的睡。
又是很多年过去了。 命运之轮却从未停止转动。 一年的秋天,伊本萨洛得了重病。 请来了许多名医为他诊治,却没有人能够救活他,不久就死去了。
在阿拉伯的习俗里,丈夫死了,寡妇要避见所有的人,为死者守孝,还要将脸整个给蒙起来。 嫘拉却觉得如释重负,仿佛一只逃出了猎人罗网的动物。她再也不用掩饰自己的感情了,她毫不避嫌,也不管周围的人怎么说,她哭得肝肠欲断,别人还以为她是为伊本萨洛举哀,岂不知她在为见不到摩君哭呢。
但不久嫘拉自己也病了。 深深压抑的悲哀渐渐侵蚀了她的健康。爱使得她受了五内俱焚。 嫘拉病得起不了床,她的灵魂也悄悄为她离开尘世做准备。
“啊,摩君啊,”嫘拉在风中呼喊着,“我对你的思念并未随着我的躯体而消失,在尘世的面纱后面,你虽然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它们永远都在思念着你。它们将等着你,问道:你什么时候也跟我来?”
嫘拉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黯哑了,她穿越死亡之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当摩君得知他的爱人死讯之后,从山上一路跑下来,径直来到嫘拉的坟边。
“啊我的花儿啊,”他哭着,“你还没开就已经凋谢了,你连这个世界是什么样都还没看清就走了。 却把我扔下了。”
他在坟上哭了很久,周围环绕着爱他的动物们, 他没日没夜地在荒野中游荡,唯一的希望就是尽早与另一个世界的嫘拉会面。
最后,他的身体终于垮了,凭着最后的一点力气,他拖着双腿来到嫘拉的墓前,仆倒在地。
“创造万物的救世主啊,”他祈求道,“让我去我爱人住的地方吧,把我从这残忍的人世中解放吧, 在另一个世界抚慰我在尘世受到的煎熬。”
说完,摩君就匍匐在地,面朝黄土,他的嘴还喃喃低语:你,我的爱……
生命慢慢就从他身上消失了。
环绕在他周围的那些野兽们看到这些,就对着夜空,引颈高啸,看着它们的主人与嫘拉在另一个世界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