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要杀死丈夫的女人

那个时候,我大概五六岁吧,那个时候,农村最小的行政单位还不叫村,叫大队。那个时候大队部还没有广播,大队长等干部召集村民还用的是大钟。

我们大队部的大钟在一个午后“铛铛铛”响起来。村民们从自己家的小土房里迅速出来,陆续聚集在,大队部院子前的一棵大皂角树下面,互相猜测着为啥召集大家过来。

我们几个孩子不知道啥是国家大事,我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就像一条条浑身滑溜的泥鳅。被我们撞到的大人也不恼,最多他们会伸手摸一下能触及的头,说一句,“消停会儿吧,倒霉孩子。”

大人不恼,孩子们自是不恼的,大人们不轻不重的说教,就像耳边风。孩子们还是一样在人群中穿梭。

不一会儿,人群一阵骚动,民兵连长和几个人押着一个女人,她的双手被反剪着绑到后面,长长的头发散乱地飘在脸上,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只能听到她冷冷的笑。后面跟着一个小脚老太太,一边走一边嚎啕大哭。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人们自觉地闪开一个窄窄的缝隙,他们推搡着那个女人到人群的前面。大人们七嘴八舌地轻声议论着,孩子们停下了脚步,或惊恐,或迷惑地看着。

大队长在上面不知道说些什么,人群里到处都是义愤填膺的声音。“这样的女人就得浸猪笼。”“让她倒骑木驴。”“拿来点天灯。”……

那个女人紧咬着牙,一声不吭。我害怕极了,人们说的每一种惩罚听起来都是那么可怕。我紧紧抱住母亲的腿,仰头问母亲,“这个人犯了罪了吗?”

母亲蹲下来,轻轻跟我说,“等一会儿治安队的人会来。我们现在得回家去,你跟妈妈一起回家。”

我跟着妈妈离开了躁动的人群。回头,看到现场一片混乱,人们用触手可及的东西扔向她。她就木然站着,不躲避,不辩解。

我想问妈妈,抬头看到妈妈的脸色,又乖乖闭了嘴。

等我长大一些之后,从大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聊中,隐约知道了一些,只是还不太明白。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潘茉莉。她是城里的女子,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瓜子脸上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好像会说话,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好看的发髻。

她是我们那一道沟里难找的美丽女人。她十八岁嫁给了六塘村的严卫国,严卫国老实巴交,是地道的农民。

严卫国的小脚母亲不愿意这门亲事。她在娘家读过私塾,也从哥哥弟弟处偷看过几本闲书。她看这个女子桃腮杏眼,怕是命里要犯桃花。最重要的还是,她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居然是衣衫不整!

严卫国躺在床上,一连七天不吃不喝,他最终拗过了母亲,娶了潘茉莉。

附近村庄的人无不感叹,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这话带着的不只是羡慕嫉妒恨,还有山西老陈醋一样的酸溜溜。

村子里好事的妇女们,从潘茉莉嫁给严卫国开始,就板着指头数日子。瞄着潘茉莉的肚子,从微微隆起到大腹便便,到孩子呱呱坠地。不多不少,足了十个月。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抱到哪里都有人挣着抢着拖过去抱一下。男人们还忍不住蹭蹭她的小脸,腆着脸看着潘茉莉笑。

严卫国的母亲一开始就不待见潘茉莉,等到潘茉莉生了女儿后,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潘茉莉提出单独过,严卫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母亲守寡几十年,含辛茹苦养大他,他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潘茉莉脸上的笑越来越少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能打几个流氓的男人,怎么突然就变得窝囊废起来。

初冬的时候,严卫国病了。生了病的严卫国十几天都下不了床。中药渣子一罐一罐地倒在村里的十字路口。严卫国的母亲偷偷请来一个神婆,神婆画了符咒贴得满屋都是,严卫国也喝了很多和着香灰的水酒。依然镇不住她口中的鬼。严卫国依然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潘茉莉背起女儿回了娘家,两天后她一个人回来了。一回来她就找来捣蒜的蒜臼,把一把药丸放进去捣碎。

严卫国的母亲进屋的时候,正好看到潘茉莉在给严卫国灌药,乳白色的药水顺着严卫国的嘴角流出来,他的手臂无力得垂在床沿。她看到潘茉莉用手绢擦干净严卫国的脸,右手拿起一个铁锤,左手拿着一个四寸长的铁钉。

她手里的几包中药一下子掉在地上,脑海里立刻想起,上个月刚听的《刘墉下南京》的坠子书。里面一个天官的小姐,就是用锤子和铁钉,钉死了自己的相公。这个女人果然是蛇蝎心肠。她一下子叫喊起来,受了惊吓的潘茉莉手一松,铁锤顺势掉在了严卫国的头上……

民兵队长觉得关系重大,就绑了潘茉莉,召集村民们,来个公开会审,一定要揪出奸夫是谁。

潘茉莉的骨头比私刑硬,关了四天四夜,村里能说会道的轮番上阵,也没有审出个所以然来。奸夫一会儿是村里的光棍郎中,一会儿是镇上的教书先生,一会儿是来村里卖艺的艺人……奸夫是谁,全凭人们自己臆想。

潘茉莉的娘家哥哥用一辆板车,送回严卫国的女儿,拉回了不成人形的潘茉莉。三天后严卫国下了床,他看着眼睛通红通红的母亲,摸了摸额头鼓起的一个包,叹口气,蹲下去亲亲女儿的脸。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严卫国的闺女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严卫国的母亲在土地下放不久也撒手人寰。她到死都没能闭上眼睛,她没能抱上孙子。

潘茉莉被娘家哥哥接走后,严卫国就断了再娶的心思,任凭母亲怎样软硬兼施的无动于衷。他的理由只有一个,不能让闺女受一丁点的委屈。

严卫国的母亲人前人后落泪,严卫国始终视而不见。严卫国的女儿一天天大起来,聪明伶俐,严卫国的母亲渐渐也就不提抱孙子的事了。

潘茉莉在娘家没住多久,就找个人嫁了。不是郎中,不是教书先生,不是走街串巷的艺人,而是山里一个打猎打瞎了一只眼睛的老猎人。她嫁过去的时候,猎人就有五十多岁了。

嫁过去不到八个月,就生了一个胖大小子。猎人抱着孩子开心地跳起来,直呼自己终于后继有人了。潘茉莉母凭子贵,享受了一个月的皇后待遇。

严卫国的女儿长大了,她想她妈妈了。她还记得妈妈给她梳的麻花辫。还记得妈妈给她做的小花袄,淡蓝色的底,粉色的花,都是自己喜欢的颜色。

她瞒着严卫国去山里找妈妈了,她看到了一个和自己有着相同眼睛的男孩子,他甚至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卷发。

潘茉莉没有答应回来,她要伺候病床上的老猎人。不过,她准备了一份礼物,让儿子陪着女儿去六塘村看看,还特意交代儿子,一定要去给严卫国过世的母亲上柱香。

严卫国拉着潘茉莉的儿子,两行浊泪滚滚而下。他想起了多年前在村外,被一群二流子围着的潘茉莉,他们肆意撕扯她的衣衫,想起她无助而绝望的眼神,想起挥舞着大扁担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多有血性啊。

潘茉莉给老猎人翻身的时候,她总爱下意识地看看墙壁。

她不能允许任何墙壁上钉一个钉子,对,一个钉子也不许钉在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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