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仙鹤趁着夜色飞出了九重天。丰满的羽翼划破浩瀚沧澜,向着那神秘的晖耀海而去。
九华殿中,本该早已睡下了的帝后此刻却依旧精神抖擞地听着枕边之人给她讲睡前故事。
今日的睡前故事有些与众不同,叫人越听越清醒,丝毫不起助眠的功效。
“那后来呢?”
玉枕之上,银发的尊神已是瞌上了眼皮子。丝质的里衣松松垮垮,壮硕的胸膛掩在虚实之下叫人浮想联翩。不过凤九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只锲而不舍地缠着他问下文。
“后来……突然想不起来了……”
翻了个身,东华懒洋洋地打了哈欠,扯了云被便就不做声了。听故事听得正在兴头上的凤九看着他的后脑勺很是抓狂,恨不得一爪子拍上去。可狐狸爪子刚一探出,方向就不受控制地没找对,直接拐了个弯挠上了他的侧腰。东华轻笑了几声,身子跟着有些轻颤。随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住了那只在他身上作乱的手,转身的同时微微一用力,便将凤九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乖些,别捣蛋……”他的声音已是带了倦意,沉沉鼻息伴着低哑呢喃,“我困了,明日再说……”
有力的心跳声节奏分明得在耳边回响,好似特效安神香熏得凤九起了些许睡意。她拽着他的衣襟老实了下来。
孕期到了这个时候,凤九的肚子已是很雄伟了。面对面侧躺的时候,孕肚往往会顶住东华结实的腹肌,彼此睡得都不太舒服。可若是平躺,时间久了后背也是不舒服。于是在侧卧了一阵复又平躺了半刻后,凤九有些躺不住了。身旁的东华已是睡熟,呼吸声均匀且悠长,银发乱糟糟地铺在一侧,看起来可怜可爱。自从她显了孕肚,东华的睡姿就有了调整。从前他总是爱侧躺,而现在他多半是平躺着睡上一整宿。这样的习惯改变追溯起来,还是因凤九而起。于是她习以为常地抬起了半边身子,毫不客气地便就搁在了东华的半个身子上。不平不侧,这不上不下的睡姿那叫一个舒坦!
身下垫着半个东华,消散的睡意又再次起了来,却依旧不足以叫她入眠。凤九迷迷糊糊地回忆着东华给她讲的那个故事,觉得挺凄凉,又觉得很揪心,遂还觉着三殿下委实太惨!想着想着,她便又精神了起来。反反复复,折腾得自己精疲力尽。闭眼到天明,天光刚有些起色,凤九就迫不及待地趴在东华枕边满心期待地看着他,等他醒来继续给她讲故事。若她此时是原身的模样,大约那九条尾巴摇得都能将鲛帐掀翻。可惜她那瑰宝级的夫君还睡着,一对长长的睫毛纹丝不动,半点都没有要转醒的迹象。等着也是无聊,凤九索性便自己起了来。
屋外天色依旧昏暗朦胧,氤氲清冷。凤九打了个哆嗦,遂觉着肚子里的小崽子也跟着在她肚子里震了一下。她毫不犹豫地退回了屋里,脱下才穿上的衣衫便就往云被里一钻。冰冷的手脚不自觉地就往身旁用了五年的巨型恒温汤婆子探去,凤九迫不及待地想要从他那处摄取些温暖。
“……过来。”熟睡之人突然出声,翻身的同时,交叠在身前的臂弯向身旁之人展开了怀抱,“躺过来……”
凤九赶忙就凑了过去,将自己的孕肚也一并贴了上去。东华的身子好似冒着热气,蒸得凤九很快便就气色好了起来。
“东华?”
她试探性地喊了他一声,得来了汤婆子尾音浑厚的一声应答。
“嗯……”
“你睡醒了吗?”
“没有。”
凤九噘嘴不满问道:“你还要睡多久?”
“不好说。”东华紧了紧臂弯,慵懒地哼哼着,“昨夜睡得太晚,许得再睡个回笼觉才能缓过来。”
“啊……”她抱怨出声,将脑袋扎进了他的怀里。
“你一夜没睡,现在怎还这么精神!”他提了提云被,将她裹了个严实,“闭上嘴,赶紧睡!”
“我瞧你睡得挺稳,怎知道我没睡?”
“昨晚将本帝君当肉垫使了三十九次,帝后以为本帝君是死的吗?”
凤九悻悻然闭上了嘴,心道这还不是因为他给她讲睡前故事半路撂挑子,害她听得不上不下憋得难受才失了眠。人在窝火的时候,大多灵台一片模糊,可有时却也能灵光乍现出一片澄明来。今日凤九不知是交了哪门子的好运,一夜没睡竟也能一时给气清醒了。
“难道你是装睡装了一夜?”想明白的凤九开始不安分起来,“你有装睡的功夫,怎就不能同我把他们的事情说完整?害得我惦记了一整宿!”
“本是困得不行,好不容易睡下了却迷迷糊糊被你打断了三十九次。本帝君都还没同你算这笔账,帝后竟还恶人先告状,是欺负本帝君祖上没人吗?”
凤九哭笑不得。他这夫君自己就是个活祖宗,竟还学人家小媳妇搬出祖宗的祖宗来卖惨,委实厚颜无耻!东华见她不吭声,得了便宜还卖起了乖,不由分说地便强行将她按在怀里。
“一清早就叨叨个不停,药君附体了?别逼我下昏睡诀,快点睡!”
“睡醒了你可得给我继续说说昨晚那事。”她不情不愿地将头埋了进去,开始提条件。
东华随即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再不闭嘴本帝君往后就去书房睡!”
凤九彻底闭嘴了,她现在睡觉还真是离不开身旁这个人肉软垫。另外,秋色渐深,隆冬将至,巨型恒温汤婆子也是必不可少。重中之重的是,她舍不得!凤九一阵惆怅,即便她作妖作出了天际,东华依旧能一如既往地精准掐住她的七寸来对付她!呜呼,哀哉!
许是一夜没睡的后遗症,这一次凤九并未挣扎很久。东华身上的白檀香混杂着香炉里溢出的白檀安眠香的气息,熏得凤九很快便睡了过去。
这一睡,连同昨夜的一并补了回来,一觉便稀里糊涂地奔着午时去。梦回转醒十分,床榻一侧已是空了。凤九抱着云被掀起鲛帐一角朝窗外望去,便就见了正旺的日头。
很好,又让东华给跑了!
起身穿了衣裳,宫娥便来给她梳洗打扮。一番折腾完,膳食也端到了她的跟前。
“娘娘,帝君吩咐了,他晨起吃得晚,午膳便就免了。让您睡醒了自己用膳,不必等她。”
凤九点了点头,只顾着低头吃两人份的早膳。一夜没睡加之做了一场白日梦,眼下她已是饿得两眼昏花,几乎将脸埋进了碗里。
宫娥劝她:“您吃慢些,不好消化!”
她含糊地应了一句,“粥好消化……”
最后一个字刚起了个音,凤九便就迫不及待地连同嘴里的食物一同喷了出来。她猛咳了好几声,吓得伺候她用膳的宫娥脸都白了,一边给她顺气,一边七手八脚地收拾狼藉。
拿起绢帕擦了一把嘴,凤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厉色道;“老实些!”
如临大敌似的宫娥这才松了口气,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拿她们的帝后打趣。
“许是娘娘吃得太急,噎着小殿下了。”
凤九拍着肚子笑骂道:“小崽子,你这一脚踹得如此狠,这是想踹出个窟窿直接钻出来吗?”
一屋子的宫娥都笑了起来,气氛轻松又愉悦。
“小殿下还在娘娘肚子里就如此力大,不亏是帝君的孩子!天生神力,与众不同!”
“可为难死我这个孕妇了!”她复又拿起了碗筷,“对了,帝君呢?”
“回娘娘,帝君在书房。”
她嗯了一声,心情舒畅。想着吃完饭就能去书房寻东华继续听故事,她便吃得更爽快了起来。外头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凤九不用回头都知道是福来跑来了。
白毛小耗子一路蹿到了饭桌上,气呼呼地在她手边放了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旯旮里捡来的已是干瘪得皱皱巴巴的菩提果。
“你是想让我吃完饭后拿它去洗手吗?”凤九笑得合不拢嘴,“可是我们神仙一般是在吃饭前洗手的。你送晚了,少年!”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她还是伸手摸了摸福来的小脑袋,遂掰了一角海棠糕给它当嘉奖。福来也不客气,蹲在桌子上抱着就啃了起来。那小耗子本就生得敦实,皮毛也好,吃食的时候两颊腮帮子鼓鼓囊囊,模样甚是可爱,委实讨人喜欢。凤九看着它就觉得心情好,于是吃饭也更香了几分。
匆匆吃了顿饱饭,凤九早已是急不可待,一头便就扎进了书房。东华一如寻常得在那处,不过今日他竟没有看佛典也没有帮着佛陀做校注的活儿。凤九进去的时候,司命刚从里头往外走。他的神色有些凝重,隐隐叫人觉着不安。
“东华,出什么事了吗?”
“你这么急得赶来,是来听故事的?”
凤九没有作答,她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干这桩私事的恰当时机,也不知东华有没有这个心思来给她讲这件事。立在殿门口,凤九抬脚不是,不抬脚也不是,望着东华竟由衷地生出了万分踌躇。
“你要立在那处看我看到什么时候?天荒地老吗?”他笑着朝她伸出了手,面色柔和,好看得不像话,“过来。”
凤九愣神片刻才迈开了步子,随便找了个话题来掩一掩尴尬。
“宫娥说你没吃午膳。”
“起得晚,吃多了不好消化。”
她挨到了他的身边,“我就是来看看你。”
“只是来看看的?”紫衣尊神浓眉一挑,“不干点别的?”
东华的这句话,委实歧义太深,不能往细里想。可眼下坐在他身旁的凤九帝后偏偏就很不幸地想多了。嫣红染上了她的面颊,她吱吱呜呜,说话都不利索了起来。
“我……我觉着……你现在可能没这个心思……”
他凑了过去,薄唇几乎贴到了她的耳廓,一字一字地哑声问道:“哪个心思?”
凤九脑袋里的一根弦嗡了一声,灵台瞬间空白一片。
“晚上折腾本帝君倒就算了,”东华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倏尔换上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面不改色厚颜无耻地挤兑道,“白日里还要来招惹我。”
真是如陨雹飞霜般的冤屈!凤九百口莫辩,悲鸣之际余光一扫,竟见他们面前的几案空荡荡,连笔架都挂得整整齐齐。她甚是奇怪,“你就一直这样干坐着?”
“方才校注完一卷,让司命收走了。”他从善如流,搪塞得合情合理,“现在倒是没什么事做。”
凤九眼睛一亮,赶紧凑了上去,虔诚地看着他,试探问道,“那继续说说三殿下与成玉的事情?”
随手拿起身旁的一卷竹简敲上了她的脑门,紫衣尊神叹了一声,“剩下的你不如去找成玉,让她自己来告诉你。”
“可于她来说未必是能坦然面对的事。”她为难道,“我瞧她昨日那半疯半癫的模样,又怎敢去揭她的痛处。”
“未必是坏事。”
凤九疑惑地望向他,没明白,“什么意思?”
“逃避无用。”紫衣尊神简而意赅,“临盆将至,你若要出门,身边带几个宫娥。”
太晨宫的帝后暗自思量了一番,以她现在的阶品,倘若出门要带宫娥,委实招摇且还引人妒恨。按照帝后阶品带二十四个也好,按照上神阶品领十八个也罢,声势都太过浩大,总有种耀武扬威的感觉。可东华说得也没错,离临盆不过仅剩两个月有余。孕期到了这个时候,肚子里的小娃娃已是基本长了个齐全,一个待不住便随时可能闹脾气要出来,身边是也离不开人。斟酌再斟酌,凤九生出一则权宜之计。
“宫娥就不必了,我寻司命一同走一趟天衢宫去瞧瞧她。”
“司命?”他顿了顿,“也好,司命同成玉走得挺近,想来他也乐意掺和一脚。”
凤九应和道:“他给凡人编了这么多故事,兴许能好好开导开导她。”
紫衣尊神幽幽唔了一声,神色未变,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风拂着轩沿的帘珠,荡出了清脆的吟唱。待到案边端坐之人回过神来,凤九已是走远了。从衣袖中掏出那页信纸,眉心间刻上了一道深深的纹路。他又来回扫了几遍那短短的几行字,遂有微不可查的叹息声无意间溜了出来。
方才晖耀海来信,上头的字迹东华认得,是折颜的亲笔。这半年多,本以为那三皇子远离九重天这块是非之地能过得逍遥自在些,不想他竟是在昏睡中度过的。连他那龙息化魂转世成仙的王拾遗尚且都醒了过来,可本尊却为何至今未醒?东华隐隐察觉了一丝异样。倘若此时无牵无挂,他倒是可以两袖清风地亲自去一趟晖耀海,酌情思忖对策。奈何凤九临盆在即,他不敢离开半步。
广袖一挥,殿门合拢,仙障封锁。未落的手掌半空便掐了个诀法,面前华光一转,仙雾散开。朦朦胧胧中,见了一方卧榻。卧榻上躺着个人,卧榻旁还坐着一个。
“你将他的原身显一显,本帝君瞧瞧他的龙角。”
“帝君可真会挑时候!”
叠宙术的另一端,折颜正欲给连三殿下换药,身前突然撞出了一团镜像,叫他措手不及差点将药箱打翻。父神养子行医之时有个习惯,便是要清场。一来怕闲杂人等叽叽喳喳乱了心境,二来怕自己的本事被有心之人窥了去。若此时换做其他人,折颜定要不客气地轰人,可今日这位,他还真就不太敢肆意地往他身上撒德行。
绷带一层层地掀开,露出了底下的龙角。根部肿胀得厉害,本该是银白色的基质通红充血,好似随时会爆裂炸开似的。
“你信里说已在此耗了半年,为何未见好转?”
折颜的仙术不及东华,叠宙术又耗损法力,他实则只能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紫色的人形轮廓,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那帝君是没见着他之前的惨样!”他往龙角上糊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若是本上神不来,怕是这枚龙角早已搬家了。”
此话不虚。数月前,连宋的龙角便有了坏死的迹象,旧伤结痂处血淤泛黑。折颜当机立断在事态愈演愈烈前动手切除了坏死的皮肉。眼下虽然龙角依旧肿胀,但好歹血流通畅,即便瞧着不太体面,总也比连根削了要强些。
镜像那头默了许久,折颜被耗得有些不耐烦。
“你若无事便就收了叠宙术。你那术法太过凌厉,本上神头晕!”
“你开一副药,”紫衣尊神遂就开了口,“能让人久睡不醒的那种。”
“作甚?”
“你只管开便是。”
折颜条件反射般意识到那紫衣裳的老神仙定又是在琢磨一桩不太靠谱的缺德事。从上古洪荒至今,上当受骗还吃过无数次亏的父神养子下意识地便要扯些幌子来拒绝。
“睡个百来日、三五月的我有,久睡不起的……”他皮笑肉不笑地摇摇头,“我哪有那种有违道义的方子!帝君也未免太看得起本上神了!”
“那本帝君是不是要来同你好好算一算,你手头的隐方子有多少是列在禁药名录上的?”
老脸一僵,折颜当即认怂。
“许我些时日。”他没好气道,“我想想办法。”
“你最好快些。”他顿了顿,“四海水君昏睡一事,万不得传出去,否则有心之人难免蠢蠢欲动。事情轻重,你该有分寸。”
“老天君那两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到时候见到好端端的儿子变成这副形容……”折颜愁云惨淡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
镜像那头复又沉了片刻,遂有沉重的话音传来,“那就不要让他们见到。”
“你的意思是……”
“东海之外不是还有一片世外桃源嘛!”
“你让我把三殿下带去十里桃林?”折颜不确定道,“真真那边怎么解释?”
“你自己看着办。”东华意味深长地戳着他的脊梁骨,“折颜上神难道还管不住一个知己?”
被顶在了杠头上下不来的粉衣上神啧了一声,好生为难。这四海八荒神仙万万,还就是这么一个,他委实管不住……
“三日后,会有人来十里桃林取方子。”
话音未落,也不及折颜开口,东华便就收了叠宙术。他随即将尚在凡间搜寻庆姜肉身的重霖招了回来。
白衣上神回归九重天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他风尘仆仆地隐入太晨宫,未有惊动任何人,只紫衣尊神在正殿迎接他的归来。休整两日之后,他再次动身。来无影去无踪,一路向着浩渺的东海而去。
那一处繁花似锦的桃林里,青衣的上神已是卧在了一株低矮的树桩上恭候来访之人。他面容沉静,温文尔雅看起来似个文弱书生,可清秀的眉目间却透着股英气。
白色的锦鞋踏上了这片土地,满目樱粉,叫他瞬间觉着有些无处下脚。
“怎么,这位仙官到此处竟还不会走路了?”
倚卧着的神仙徐徐直起了身子,款款踏过遍地的花瓣,仿佛从画卷中走出来一般。
“在下重霖,奉我主之命前来取所要之物。”他作了一揖。
“原来是重霖上神,失敬!”白真礼数周全,遂就交付了方子,“有些药材稀罕,寻起来不太方便。出产之地一并写在上头了。”
“有劳二位。”
重霖接过方子一目十行地粗粗一扫便就收入袖中,刚要转身腾云而去便被人从身后叫了住。
“这方子药劲烈,寻常神仙可能受不住。不知是要给谁用?”
白袍的上神负手而立未有转身,只淡淡答道:“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恕实在无可奉告。”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白真不动声色。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不急不慢,叫他回了身。
“你猜得不错。”青纱拽着脚下的花瓣翻滚着朝来者而去,“这个方子看来不是给一个普通角色开的,他们的确有事瞒着。”
折颜唔了一声,笃定地往回走,“既然他们想瞒着,我们也不必去刨根挖底。”
“不管吗?”白真几步跟上去追问道,“难道你不好奇?”
“好奇有时候并不是一桩好事。”父神养子语重心长,“既然帝君只想我们管到这一步,我们不如随了他的愿,乖顺听话些。这世间之事纷繁,你我势单力薄,能力所及之处尔尔,便犯不着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了。”
“你倒是深谙此道,伏羲琴压在昆仑虚下面大约也已是化作一坛灰了吧!”
折颜淡然一笑,喃喃低语,“我还真不愿让它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你说什么?”白真并没能听得齐全。
“没什么……”
风过花落。他敷衍着,心思却早已随风飘去了远方。那是一段沉痛的过往,铁血杀伐,让他看透了生死契阔。上苍赋予他的使命是行医济世,而那段岁月,他却好似个屠夫一样活着。无数生灵断送在他那双曾经圣洁的手上,血污看不见摸不着,却浸透了他那颗慈悲之心。
……
“对敌人仁慈便是纵容他们为祸苍生。你若下不去手,不如自行去混沌界向父神请罪!”
……
当他怀疑神生想要撂挑子之际,紫衣尊神是这样同他说的。折颜其实并没有想明白,却还是茫然地拿起了伏羲琴,只因他还未做好羽化的准备。他不想死,即便四海八荒乱得同个被搅了的蜂窝,即便他不得不为此坐镇军中以琴音杀人于无形。本以为熬过这一段便就过去了,可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的心却一下子空了。放下伏羲琴,折颜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去干什么。仿佛那沾满血债的双手再也没有资格悬壶济世。矛盾与迷茫中,他将伏羲琴封印在了昆仑虚脚下,独自躲到了十里桃林,从此不问世事。
几十万年如沧海一粟,只那头早已长大成人的漂亮狐狸提醒着他时光荏苒。矛与盾早已被光阴消磨了锐气,当年的彷徨也已变成了天地间一缕微不足道的青烟。而今,父神养子的心只有十里桃林这一隅大小,陪着他的也只有一头自己闯进来的白毛狐狸罢了。
眼中含着一片柔软,折颜抬头望着天际。乱世之前,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学医之上,好似着魔一般沉迷其中。乱世之际,他如行尸走肉,苟且求生。他这一生,算不得苦,却断然扯不上甜。袍泽白止看他孤苦无依,将年幼的四子送来给他养。本不过是为了将来能有一人承欢膝下收敛尸身,不想却成了他此生唯一的藉慰。折颜自知不是块干大事的料,熬过了悲鸣的战争岁月,他仅剩的念想也不过是能与这头送上门来的九尾白狐相依为命地守在这片桃林里度过余生罢了。可即便是这样卑微的心愿,却依旧摇摇欲坠。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也在冥冥中提醒着他世无可避。这世间因果善恶皆有循环,父神养子身在其中安能避而不理?若有一日,战火重燃,他大抵还是会违背本心举起屠刀。可在此之前,他不愿被过早地卷入惶惶之中。他要将这所剩无几的美好岁月,尽可能多地留给白真。
一月过后,白衣上神立在了西南荒地界上一处不起眼的峡谷中。一只灰白的小鸟停在他的脚边,七彩琉璃似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
重霖掏出了一枚血石。
巴掌大小的慧鸟随即化了人形。
“小的奉命在此恭候多时,特意前来引仙君入冥界。”
“有劳这位小兄弟了。”重霖端得一副上神的好架子,客客气气,彬彬有礼。
“只是冥界有冥界的规矩,还请仙君见谅。”说着,慧鸟便从衣袖中摸出一条黑色的罗绫递给他,“请蒙上双眼,小的这就为仙君引路。”
一片漆黑中,重霖踏入了神秘的冥界。障了双目,听觉和嗅觉便就变得尤为明锐。耳边灌着黄沙,阵阵腥臭若有若无。即便看不见,这位历过战争无数的大将依旧镇定自若,仅凭着周身气泽流动来辨别前路是否安全。
忘川河畔,摆渡的老者已是上了年纪,花白的双鬓映着他满脸的褶皱。
小舟浅浅,浮于涛涛黄河之上,仿佛随时会被颠覆吞噬。重霖顿了脚步,似乎察觉到了危险。
冬日的冥界空气森冷,钻得人脊梁骨都打颤。此地的居民生于此长于此,自然个个都是天生受得住这股寒气的硬骨头。可重霖到底是头一回来到此地,多少有些不适应。他虽看起来还算年轻,却实则已是年岁颇高。神仙活到了他这个岁数,即便不见老,也早已是黄土埋到了脖子,指不定那一日便就突然羽化了。许多时候,重霖也会觉着力不从心。尤其是这几年的东奔西跑,已是将他在碧海苍灵调息攒下的气力一并耗了光。可当今四海八荒暗流涌动,就连帝君的日子也是过得惶惶不安,他这个做属下的又岂有解甲归田的道理!直了直身子,重霖咬牙打起精神,一路向着此行的终点而去。
直至入了幽冥司,这位昔日的战将才得以见了天日。谢孤栦顶着一张谄媚的脸笑迎接他,好似是来迎财神的一般。重霖愣了愣,一时没能说上话。
“有劳仙君特意跑一趟!”谢孤栦搓了搓冰冷的手,迫不及待又不好意思地半遮半掩伸出了手,“喜帖?”
重霖又是一愣。
冥界主人的手顿在半空中,有点尴尬,“仙君?”
太晨宫里头的那位尊神自己这么聪明,等闲的小仙自然入不得他的眼。能在他手下办事的即便不是个枭雄,也断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见来者愣了半晌,谢孤栦不确定地喊了他一声,以为大概是他这处阴气太重,叫贵客受不住了。
白袍的上神这才回过神来,从墟鼎里摸了张金镶玉的帖子递了过去。
“不瞒司主,在下此次受我主之托前来,主要是为了另一桩要事。”说着,他又掏出了一封书信,连带着一个包裹。
一丝不祥划过心头,谢孤栦抓着喜帖的手停在了半道。心跳漏了半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又着了那老神仙的套了。难怪一个月前他会突然来信说要派人给他送满月宴的喜帖!亏他还感激涕零兴奋了那么久,原来是在这处等着他呢!
接过包裹和书信,谢孤栦展开扫了一眼,随即一个踉跄,差点连人带包裹一起跪在了地上。
黄袍的司主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拿着书信的手气得直哆嗦。
信上,东华帝君先就王拾遗昏睡半年这件事情没有派人告诉他而措辞严厉地批评了他这个堂堂冥界之主一顿。而后又说他这瞒报的行为非常恶劣,导致神族三皇子凭白也跟着昏迷了半年且至今未醒,让他好好自我反省。最后,也是这封信的重点,东华帝君让他把包裹里的药材煎一煎,自己想个法子骗王拾遗喝下,让他永远都不要醒来,否则他这个冥界之主这一辈子都别想上九重天了。
真他娘的王八蛋!这不是逼着他就范嘛!
一手拿着喜帖,一手执着罪状,谢孤栦悲从中来。深刻反省自己怎就一不小心认识了这么两个不上道的神仙!一个从上古时期就打压他,一路打压到现在,连半点的惭愧都没有。另一个头一回见面就给他找了这么个有违道义的好事,且后患延续至今都收拾不干净!思及至此,谢孤栦想找块豆腐来撞一撞。
方才还一脸迎财神模样的幽冥司司主此时只剩了一张晦气的苦瓜脸,而对面立着的财神爷则好似倏尔摇身一变,变成了个上门来讨债的债主。
重霖见他脸色突变,一时没能摸清楚其中的缘由。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立在原地委实尴尬。
“帝君可还有带什么话来?”谢孤栦一脸的视死如归。
“帝君倒是没说什么。”重霖思量了一番,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句,“只是这包裹里头的药材珍贵得很,还请司主妥善使用。”
他本不过是气得发抖,听闻这句话后,谢孤栦复又被吓得打了个哆嗦。遂觉得这位仙官的言下之意是这副药若是煎不好糟蹋了,大约他这辈子也是不必上九重天了。暗自唏嘘了一阵,谢孤栦心道不愧是那老神仙的手下,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属下,这说起话来居然也是同样不给人留余地!
默默收起了手里的三样物件,黄袍的司主这才显了一界之主该有的沉稳。
他客气问道:“不知这位仙君是否要在此小住些时日,待到我将此事办妥,再劳仙君回去复命?”
“不必麻烦了。”
谢孤栦暗暗松了口气。没有监工的盯着,他倒是可以好好思忖一套说辞来诓王拾遗喝药。想到这处,他不禁长叹出声。师徒之情七万余年,终是要走到尽头!
“那我这就派人护送仙君出界。”
同来时一样,重霖由慧鸟指引。刚一踏出冥界,他便就身形一个摇晃。许是那地府阴气实在太重叫他这副老骨头受不住了,虚弱之感排山倒海,重霖只得就地打坐调息稳住心气。
一周之后,白袍上神方归。
那一日太晨宫有些热闹,重霖本欲直接去书房复命,行至正殿门廊却被司命拦了下来,说是帝君正在见客。司命见他脸色不好,遂就劝他先歇一歇。奔波劳顿了这么久,重霖便就没有推辞,直接去了西厢房暂歇,也正好洗一洗这一身的风尘。
正殿内,这客也算不上是客,不过就是最近跑太晨宫跑得比较勤快的成玉元君罢了。她来太晨宫除了寻帝后聊天外,就是变着法子套连宋的去向。从帝后口中问不出什么,她便把目光瞄准了太晨宫的主人。
凤九劝她,“三殿下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他也总得安心先把伤养好才是!”
紫衣尊神不紧不慢地接着自家媳妇的话说,“再不济,三殿下总还是要回来喝本帝君这太晨宫的满月酒的。”
成玉垂头丧气,“离帝后生产都还有一个月,待到满月……不得急死我!”
“这才两个月罢了,怎么,成玉元君这就等不及了?”东华帝君坐着说话不腰疼,“连宋可是熬了七万余年。”复又唔了一声,变本加厉,下嘴毫不留情,“若是连前缘也一并算上,还不止八万年。”
东华这张嘴委实毒,句句直戳红莲仙子的痛处。
凤九于心不忍,宽慰道:“成玉,这件事情也是急不得。你便耐心些。既然这心结已解,以后便都是好日子。不都说苦尽甘来,你着什么急!”
“上次他在西海伤得重,我一日都没有陪在他身边。后来他犯头疼,我也没有关心过他……”
也不知是心疼还是后悔,亦或两者皆占,成玉的眼眶突然红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平日里脆生生的嗓音此时竟比蚊子嗡嗡声也响不了多少!
“我想着趁他伤还没好,照顾他一阵子……”
“以换得个良心安宁?”紫衣尊神幽幽吐了一口气,却又好似是嗤之以鼻。
凤九赶紧打圆场,“三殿下不回来,定是怕你担心。不过两个月罢了,你们错过了七……八……不止八万年,这一点点的时间算得了什么!安心些,你能等。”
福了福身子,红莲仙子心知今日又套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便就退了出去。
九重天的冬日清冷,庭院内除了由仙泽养护的佛铃还开得繁茂外,已是显了萧瑟。
成玉魂不守舍地踱步在坚硬冰冷的玉石地上,心中由来已久的不安越发膨胀。她无法遏制内心的恐惧,因她没有连宋的任何下落。事到如今,成玉不得不承认自己害怕了。她怕得不到他的原谅,怕回不到他的身边,更怕……就此以后,她再也等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