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终身不仕还是终身未仕
王炎午终身未仕,不存在争议。但有的说他“终身未仕”,有的说他“终身不仕”。究竟哪种说法更接近事实?
中国古代的科举考试,给平民百姓搭建了一座通往仕途的桥梁。尽管这桥又窄又长,能够到达彼岸的人少之又少,但人们还是趋之若鹜。只要有一点可能,有一丝希望,都不会轻易放弃。王炎午当然不能免俗。王炎午的家庭很富有,他在《先父槐坡居士先母刘氏孺人事状》里说,他家里几代人经常对穷困的村民和流浪者进行资助和救济,常有修桥补路等善举。父亲对孩子的期望很高。希望他们能进入官场,光耀门庭。每次州、县考试,父亲都亲自陪伴孩子们去应试。遗憾的是,大儿子没有取得什么功名,后来做了教书先生;二儿子只考上一个漕贡士,也就相当于现在的中专毕业生而已;三儿子王炎午则历经多次科举考试,最后成为一名太学生。好歹挤到桥上,搭上了进入仕途的最后一趟末班车。可惜车未到站,南宋就灭亡了。王炎午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梦想,到此彻底破灭。要说王炎午天生的不想从政当官,实在是冤枉了他。
王炎午曾经有过一个难得的建功立业的机会。1275年四月,文天祥在庐陵募兵勤王。王炎午专程到吉州谒见文天祥。文天祥见他年轻力壮,胆识过人,又是太学生员,便想将他留置幕府,为国效力。当时国难当头,朝廷急需人才。王炎午正好趁此机会,实现自己忠君报国、光宗耀祖的夙愿。但王炎午在犹疑了一番之后,却以“父殁未葬,母病危殆”为由,回了老家。
文天祥是朝廷重臣,封疆大吏。声名显赫,权倾一方。能受到他青睐的人,可谓寥若晨星。跟着文天祥,不怕没有官当。但在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到来之际,王炎午却断然选择了放弃。这是什么原因?真的是因为“父殁未葬,母病危殆”吗?果真如此,他丢下未葬的父亲、病危的母亲,跋山涉水跑到庐陵去谒见文天祥干什么?
实际上,他父亲正月初四去世,到了四月还没有下葬,是不太可能的。“母病危殆”也缺乏根据。相反,王炎午在《先父槐坡居士先母刘氏孺人事状》里,有这样的记述:
“先考下世,诸孤哀毁甚。母教曰:“汝等不幸孤,汝父好义,而力不逮。汝軰能勉之,即无负矣。乃命元长、方升持家,事礼賔客。命应梅应门户,卫乡隣。”
“居士生嘉定丁丑九月初二日,德祐乙亥正月初四日没。得年五十有九。孺人以嘉定戊寅九月十七日生,大德癸卯二月八日没。得年八十有六。”
——《四库全书·吾汶稿·卷九<先父槐坡居士先母刘氏孺人事状>》
这段记述表明,父亲去世后,为了使这个家庭有序运转,母亲亲自给兄弟三人作了明确的分工:老大、老二操持家务,接待客人。老三负责“应门户,卫乡隣”。母亲的这一决定,显示出她思路清晰、决断有力的身体状况,说明她当时既没生病,更不“危殆”。直到二十八之后,她才病逝。
王炎午回乡的真正原因,显然是对文天祥抗元的前景并不看好,没有信心。第二年,天翻地覆,皇帝换成了蒙古人。又过两年,文天祥成了元朝的阶下囚。此时的王炎午,是不是庆幸自己当年作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回到家乡的王炎午并不因为南宋灭亡、太学解散而痛心疾首。接管江南的元军,施行怀柔政策。对服从管治、不进行武力抵抗的南宋遗民,网开一面。王炎午及其家庭,没有受到冲击。他在元朝统治下,继续过着优裕生活。一如既往地遵循祖训,济困扶危,修桥补路。成了当地一位声望颇高的乡贤人物。他经常四出游览,广交朋友。不少南宋遗臣,地方才俊,成了他的座上宾。他们常常在一起品茶饮酒,谈诗论文。
王炎午是否从此就无意于仕途了呢?或者说,无意于元廷官场呢?我们可以到他的《吾汶稿》中找到答案。《吾汶稿》第一卷,第一篇文章是《上贯学士》,这里摘录几段:
恭惟阁下,以开国元勋之孙,太平宰相之子,暂辞凤阙,来奉温清。推缣而畏人知,解貂而易甘旨。曾无一毫绮纨金壁犬马之事、之好。萧然儒服,日与书生学子抵掌剧谈。倚马而著书,对客而评古,载酒而问字,履满不设限,而都人钟门。
……
某,庐陵下士也,异时博士弟子员也。幼事佔毕,长习骑射。诸公贵人招隐而推毅者,往往有意所不乐。辄共有鬼物联禁其足,虽徐亭滕阁不到者三十又四年,而且老矣!
扁舟乘兴,适际公来,千载遭逢,其在今日。仆窃观物理奇遇,未有若柯椽之笛,盐车之骥,爨下之桐之偶然者。然柯椽不笛,不失为竹。盐车不骥,不失为马。独爨下之桐,顷刻之命耳!
使中郎不审音律,审音律而不相邂逅;邂逅而不闻其烈烈告急,闻其烈烈告急而或不及救;救而不善断,则焦尾之音,世莫闻也。某既无用于斯世者,独念父兄师友之教,舍笔砚无以自托。且使见之者,察其穷不忘道,岂不愈于他用其心也。向使明公不为南浦来,来而深居东阁,不与寒畯接,与寒畯接而某复屏居六七百里外,则草腐木朽固其分也。
谨缮录所为文二十篇,诗百首,献于阁下。虽学荒才陋,无异拥肿之木。而日暮途远,凛乎釁桐之忧。其烈烈告急之声,亦既闻于左右矣!
听其卒于煨烬,出而被之微絃,惟明公之所命也!
——《四库全书·吾汶稿·卷一·上贯学士》
贯学士是谁?在王炎午生活的时代,一个贯姓的当朝翰林学士,其祖父是开国元勋,其父亲是朝廷宰相。本人又学识渊博、交际甚广,这个人会是谁呢?对元史稍有了解的人,或者对元朝文学稍有了解的人,无需多加思索,就知道这人就是贯云石。贯云石,原名小云石海涯(1286——1324),是元朝著名文学家。20岁时,承袭父爵任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行政长官)。仁宗时,被任命为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其祖父阿里海涯为元朝湖广行省左丞相,加参知政事、光禄大夫。父贯只哥,赐楚国忠惠公。《元史·小云石海涯传》有如下记载:
小云石海涯,家世见其祖《阿里海涯传》。其父楚国忠惠公,名贯只哥,小云石海涯遂以贯为氏,复以酸斋自号。初,袭父官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镇永州。……仁宗践祚,上疏条六事:一曰释边戍以修文德,二曰教太子以正国本,三曰设谏官以辅圣德,四曰表姓氏以旌勋胄,五曰定服色以变风俗,六曰举贤才以恢至道。书凡万余言,未报。拜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
原来,《上贯学士》是王炎午写给贯云石的求职信,希望贯学士给他一个发挥余热的机会。
这封信颂扬了贯学士的政绩、道德和学问,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表达了自己求职的恳切态度和急迫心情,堪称求职信中的范文。美中不足的是,这封信写得过于冗长。对贯学士的吹捧和奉承,花费了过多的笔墨。
从信中说的“余亭滕阁不到者,三十又四年,而且老矣”来看,这封信大约写于1309年。其时,王炎午五十七岁。让人大兴“老骥伏枥”之慨。
王炎午向高官写信求职,是不是有些奇怪?不奇怪。在当时,这种做法是一种风尚。甚至可以说是文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元朝建立初期,实行汉人治汉的方法,大量录用汉人担任官职。《元史·熊朋来传》中记载:“世祖初得江南,尽求宋之遗士而用之。”《元史·刘秉忠传》记载;“世祖即位,下诏建元纪岁。朝廷旧臣、山村遗逸之士,咸见录用。”当时,元廷推出了两项政策:一是录用南宋旧臣,一是选拔民间遗逸。而选拔遗逸,可以由别人推荐,也可以毛遂自荐,民间称之为“干谒”。那时候,科举被废除。读书人没有了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渠道,但又不甘寂寞,便纷纷选择了“干谒”自荐这一途径。王炎午只不过是跟风而已。
王炎午的朋友刘诜,对这一社会现象有过一个解释:
自宋科废而游士多,自延祐科复而游士少。数年科暂废而游士复起矣。盖士负其才气,必欲见于用世。不用于科则用于游。此人情之所同。
——《四库全书·桂隐文集·送欧阳可玉》
由此可知,王炎午写信求职,也是人之常情,无需苛责。
《吾汶稿》第一卷的第二篇,是《上参政姚牧蓭》。节录如下:
今天下为一,禹迹所无。斯文之运,舍鲁奚蜀。盖自拜读《滕阁》、《奎章》二记,东南之士相与语曰:姚夫子之文,今之韩子也。安得从之游乎?暨公分政江省,则又相与语曰:天之属斯文也,必使环辙四方。
使昌黎不南游,则禹庙舜妃,南国得失,遗憾多矣!然而昌黎官止刺史耳!而明公为大参;昌黎来南以贬诵,而明公以显摧记滕阁一也;昌黎奉御史委耳,明公则敬承隆福之徽音;且昌黎想慕滕阁,欲一到其间不可得。明公则官莅是邦,日与二三子赋咏其间,斯文之福一日千载。于是鯫生管见,愿有请焉。
……
至元初年,翰林学士疏斋庐公巡行江南,谕有司求野史。此时南国初归,讳言节义,而翰林公归往匆匆,势必遗逸。明公进有班马之贵,退有韩、柳、欧、苏之才,拔幽振淹,访穷悼屈。皆职分所得为愿,少留意大都。考实奏闻,俾参竹帛。小者类聚褒表,俾得恩光与高文俱传,其于化今传后诚非小补。
言有迁疏,而实迫切,千渎钧严。不胜俯伏侯命之至,不备。
——《四库全书·吾汶稿·卷一·上参政姚牧蓭》
参政姚牧蓭又是谁呢?是姚燧。姚燧字端甫,号牧庵。元朝有名的文学家。担任过翰林学士承旨、集贤大学士、翰林直学士、翰林学士。至元三十一年(1294),姚燧任江西行省参政。这篇文章是王炎午写给姚燧的一封求职信。应该是1294年前后写的。其时王炎午四十二岁。
此信颇长,为节省篇幅,其洋洋洒洒,谈古论今,展示才学的说辞,一概略去。信中,王炎午首先对元廷予以颂扬:“今天下为一,禹迹所无。”接着对姚牧庵大加吹捧,先是把姚牧庵比作唐宋八大家的韩愈,接着又说韩愈比姚牧庵差多了,然后说姚牧庵“进有班马之贵,退有韩、柳、欧、苏之才,拔幽振淹,访穷悼屈。”最后才表达求职的心意:“言有迁疏,而实迫切,千渎钧严。不胜俯伏侯命之至。”
其求职的真诚愿望和迫切心情,跃然纸上。
后来,他还写了一篇《拟再上参政姚牧蓭》。摘录如下:
……某少读父书,二十一入太学。于其行,先父命之曰:吾族由江左起家,逮至南宋,文献彬彬,有以节义著于史者。数世以来,贡于乡,升于太学,科不乏人。然不能置身贵要,以尽显要之责,以是待汝。某感泣拜受,悚然忧其不敏而不敢忘。曾未一年,而父殁于家不及诀,又一年而化更,科废矣!微名未立,夙志已乖。故自臣附以来,当道巨公怜才过听,欲拔其沉,抑而致寥廓,往往而及仆也。
……而大宗师适为分政江省来,使在三十年前南北未合;合而大宗师不为此来。来而先亲尚未殁,殁而服衰未极终;则万丈光焰不惟远,不可即。而不肖子生养没哀之身,亦无由拜庭下。不先不后,幸不幸适相际,似非偶然之故。是非仆之遇,先世之遇。倘自暴弃,要非人子,顾唯某于亲之。生也不能致三釜之荣,没也不能尽千载之责。乃以上累公相,愧罪万死。
……不屑仆无东坡之才,有东坡之心。若不贪持乡先生须溪刘会孟、青山赵仪可所撰先亲行述,俯伏哀鸣于函丈之侧而请命焉!则不惟负先志,且无意训方来……
抑尝观物理奇遇,未有柯椽之笛,盐车之骥,独爨下之桐,顷刻之命耳!使中郎不审音律,审音律而不相邂逅;邂逅而不闻其烈烈告急,闻其烈烈告急而不救;救而不善断,则焦尾之音不闻于世矣!
某身负不朽之责,早失手足之助。而又年衰病痼,出门良艰,更或迟回。则爨下之桐且烬矣!东望车尘,力疾而往,其烈烈告急之声亦既闻于左右矣!
听其卒于煨烬,出而被之微絃,惟公相所以命也。
不胜俯伏侯命之至,不备。
——《四库全书·吾汶稿·卷一·拟再上参政姚牧蓭》
文中讲述了自己的身世、经历,讲述了父亲对他的期望和自己的人生理想,以及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遭遇,最后,恳切地表达了自己希望得到录用的愿望。信中夹叙夹议,对一些历史事件谈了自己的见解,以展示自己的才华与学识。
王炎午把自己比作灶下的桐木,是一块世上难得的好料,但人们不识货,把它当木柴烧。只有姚参政识货,也只有姚参政可以把它从灶门口拯救出来。其恳切和急迫的心情,表露无遗。这段话,《上贯学士》中已经写过。未免给人以重复、照抄的感觉。
以上三封求职信,都是王炎午的力作。其遣词造句、布局谋篇之精心锤炼,非《吾汶稿》中其他文章可比拟。足见其付出的心力之多。
王炎午的朋友刘诜,还专门为他写过一篇举荐书,希望官府能够录用他。该举荐书收录于《吾汶稿·附录》中,照录如下:
伏以征求遗逸,幸逢千载之明时;荐举贤良,少见一乡之公论。庶从学校,转达省台。竊见前太学生王炎午,身备美才,世推名士。其事亲也,有温席扇枕之风;其庐墓也,有寝苫枕块之实;文词高古,足领袖于儒宗;武事优通,屡削平乎寇难;论治礼,则不愧于贾谊;怀义气,则素慕乎仲连。虽邱园高蹈多年,而名誉自闻于四境。不以应召,是为蔽贤。为此保结,关请申上。以备擢用,允为相应。
——《吾汶稿·卷十·附录·刘诜先生保举梅边先生状》
刘诜是庐陵名人,《四库全书》收录了他的《桂隐文集》和《桂隐诗集》各四卷。《元史》有传。刘诜比王炎午小十六岁,算是晚辈。这封举荐书,没有王炎午的授意或首肯,刘诜是不可能写的。
综上所述,王炎午的终身未仕,不是因为他主观上不愿意与元廷合作,不愿意当元朝的官员。为了能够进入仕途,他已经穷尽了科举考试、干谒自荐和他人举荐的手段。但最终没有如愿。他的终身未仕显然另有原因。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本文不作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