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万历元年的一个早晨,裴纶去参加早朝。
朝仪礼卫本来锦衣卫的职责,每逢早晨朝议,和鸿胪寺的人分别立于华盖殿东西两侧,除他们之外任何人不得携带刀剑。裴纶依然是站在属于他的位置上入定,挺拔如松。台阶上一溜儿锦衣绣服大长腿,也是令人侧目。
小皇帝朱翊钧才十岁,被众人围绕着,越发显得幼小可爱。裴纶在他六七岁的时候同他玩过,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朱翊钧看见裴纶,认了出来,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
裴纶也笑了笑。他的孩子缘总是很好。
殿外的大臣突然发生骚动,裴纶看见群臣队伍里赫然一个穿着军服的人。那人步伐诡异,几个锦衣卫冲上前想拦下,却都在靠近的瞬间被撞倒。
“沾衣十八跌!”
“护驾!”
裴纶撇了撇嘴,只好抽出刀来,刀锋缥缈朦胧,宛如云雾遮月。
刺客被他的刀缠住,不得不从背后抽出一双短剑,“武当玄虚刀,想不到锦衣卫里还有武当的人。”刀剑对接,裴纶三刀封死刺客的去路,很快鸿胪寺的人也围了上来。
“我不是武当的人。”裴纶收起刀,“不过你的剑……”
话被周围一拥而上的锦衣卫打断,刺客被迅速地捆绑收押,太监们纷纷查看其他宫门的情况。在这乱如细麻的场景里,裴纶却回头看了看小皇帝。朱翊钧脸色已吓得苍白,却是拼命忍住眼泪,保持帝王的仪态。
他忍不住走上前,“有臣在,陛下不用害怕。”
“裴纶叔叔……朕今天可以不上朝了吗?”朱翊钧声音微微发抖。
“这……”裴纶四周看了看,低声道:“这得问高阁老。”
“高阁老会更看不起朕的。”朱翊钧委屈地低下头。内阁首辅高拱嫌弃皇帝只有十岁难为人君,是人尽皆知的事。
园子里堆砌的太湖石错落有致,围着一池荷花,正含苞欲放,翠绿的荷叶已经高过了池边凉台的红木围栏,仿佛伸手就能摘下一片。凉台与厅室间是一座的圆形雕花洞门,上面雕刻了七十二种不同的珍禽异兽。裴纶听说,这精美绝伦的洞门,熬死了三个顶尖的木匠,世间再不能得第二座。
“裴卫帅又来吃独食?”
裴纶正坐在凉台上一边赏景一边吃蜜饯果盘,只见白衣男子翩然而至,长襟广袖,白面无须,眉目清朗凝秀,颇有魏晋之风。裴纶赶紧站起身:“厂公。”
“坐。”白衣人正是当今司礼监秉笔太监,同时领东缉事厂的冯保。他拿起茶壶,沏了两杯茶,“我这茶是滇南进贡的普洱,包了十年的化州陈皮,用金箔团着放在青瓷瓮里,拢共才一百多团,沏了两遍出色。你竟然半点未用。”
“呵,抱歉了厂公,您家的江南厨娘手艺真绝,我只顾吃点心了。”裴纶边吃边竖个大拇指。
“哼,也噎不死你。”冯保将茶递与裴纶,“吃了我点心,就要好好给我办事。”
“您说的哪的话啊厂公,您是我上级,您让我办啥我都听。”裴纶喝了口茶,又把旁边一碟雪媚娘拿过来吃。
“今早的刺客,皇上非常重视,要严查幕后指使。”
裴纶把送到嘴边的点心又放了回去。朱翊钧才十岁,根本不知道什么重视与不重视。所谓皇上重视,也就是冯保很重视。
而且冯保说,有幕后指使。
“厂公费心了,裴纶已经准备去岭南。”裴纶盯着冯保,似笑非笑,“刺客那一双短剑,分明是戚继光剑法,不只是我,许多锦衣卫都能看得清楚。”
“戚继光将军在岭南铲除倭寇,靖海安邦,不可能对陛下有歹意。”冯保依然面无波澜,“指使刺客的,另有他人。”
“厂公这话……倒像是已经知道是谁了?”裴纶警惕地看着他。
“当然知道,”冯保与他四目相对,“就是高拱。”
“不可能!”裴纶站了起来,“高阁老已位极人臣,何必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不信你大可去诏狱审问,听刺客亲口告诉你。”冯保舒展眉头,欣赏起池中的荷花,“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剑光如雷霆般从头顶袭来!!!
白衣长袖翩翩,覆盖住长剑,瞬间碎成雪片飞舞,雪片中一掌朝着裴纶左肩击去,裴纶只得收剑闪避。那掌化成爪,要抓住裴纶咽喉,却被裴纶抓住腕部,卸下力道。长剑平挥,停在冯保颈边。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冯保,你跟高拱怎么争权我都不管,”裴纶眼神凶狠,像愤怒的野兽般从嗓子压低声音出来:“但你敢动朱翊钧一根汗毛,我要你碎尸万段。”
“哈哈哈哈……”冯保大笑,“裴纶,你果然是朱家的一条狗。”
“是你指使的,对不对?”裴纶厉声道,“快说!”
“不错,是我指使。”冯保承认,“不过你也明白,那种程度的刺客根本近不了皇帝身边——至少,根本过不了裴卫帅身边。”
“所以呢?你就想栽赃到高阁老身上?好下次再找个厉害的刺客?”
“我是看着陛下长大的,我要想杀他,用得着费这么大劲?”冯保讽刺地看着裴纶,“我只是想扳倒高拱。裴纶,我承认我此举大逆不道,但高拱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现在我和他势如水火,你这条狗好好权衡一下,咬谁比较划算?”
裴纶思考良久,缓缓地放下佩剑。
“这就对了。”冯保笑道,“快去办事吧,我明天就要参高拱的罪。”
高拱凭借着劳苦功高,最后也没死,落了个告老还乡的结局。冯保新提携的内阁首辅大臣叫张居正,裴纶看了一眼,觉得是个老实和顺的人,应该也翻不出什么浪。他想着等朱翊钧长大了,应该就能驾驭这些人了。
“裴纶叔叔。”
“臣在。”
“朕读《战国策》,言‘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而太史公写《刺客列传》,亦说荆轲刺秦王乃‘天雨粟,马生角’,‘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陛下,臣读的书不多,您能说明白些吗?”
朱翊钧叹气,“我是想问,这些刺客刺杀君主,都被称为义举,连天地都为之显灵。如果朕被刺杀,那人们是不是也只会称赞刺客呢?”
“当然不会了,至少臣不会。”裴纶说。其实他也不太懂,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锦衣卫,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他也不会想到,那个张居正,他也是看走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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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高拱死前写下《病榻遗言》认为刺客一事是冯、张的共同阴谋,最初诬高的供辞来自东厂。张居正看过狱辞,并为修改四字。后因杨博、葛守礼的请求改变主意,替他奏请缓决。三法司会审之后,冯保怕阴谋暴露,用药瘏刺客,移法司判处死刑以了结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