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儿又在耳边絮絮同我讲她今日瞧见的离奇事,她尚年幼,于蓬草中栖息,除了同年岁相近的玩伴嬉闹周游,寻不到旁的事令她这般动容。这厢,她与我说她今日在里巷瞧见的堂皇玉衣的女娇娥,听见的在东街边上妙语连珠的说书先生,眼睛便忽闪了起来——那身影曼妙的小姐忒俊俏,那白胡子的说书先生忒博学,她兴冲冲与我说,最后了然,不忘一句总结“这趟路,忒长见识。”
我看她眼里明媚的精神的样子,忽而想起我年少时,大抵也如她这般鲜奇,快乐过,于是我接过话茬,说道:“我小时候也似你这般没见识,不过,人总要学着长大,见过的东西多了,才知自己墨有几升,油有几两,方能自我判夺。譬如,我吃过佛手柑,才晓得,原来它的味儿远比它生的讨人欢喜;我穿过那看似华美的宫服,才知道端庄娟秀来的不易,需缠着一层层纱衣;我看过那样好看的人,方才知有些东西不是你在最好的光景里遇到,便能由你所好。”
孙女显然是被我那后半句提起了兴致,追问道:“那个好看的人,是谁?”
我顿了顿:“他是个我最在意,却在他看来不相干的人,是这世上最触不可及的良辰美景。”
她似乎不大习惯我这样之乎者也的形式,不大适从我明明快入古稀,却讲着旁的老人皆不会说的“浑话”,却也只是微微斜着眼,示意我说圆这个故事。
我年轻时候,作过一段时间的郡主,享受过众人口中的荣华富贵,却也做了如我这般大的女孩子皆不敢做的事——女扮男装,去国堂念了三年书。我打小有个不大好的习惯,赏玩什么,精巧玩意儿,或是吃穿用度,皆只爱漂亮的。母亲也曾笑说,我们成家出了个登徒子,道我是她平生难得一遇的好色之徒,只是谁年少时没落下几笔糊涂账?我后来女扮男装去学堂,说起来怪不好意思,当时便是冲着美色去的。
我与谢良辰只见了一面,这一面却整整惨了我一辈子,平心而论,我至今想来颇后悔,禁不住笑,若我当初没有一探究竟的好奇,若是在娘胎中本分些,些许是不是便不会那样喜欢漂亮东西了?谢良辰他那张狐媚的脸,虽不过一时,却迷住了如同小小僧侣的我。
我未尝不晓得我与他之间没有那么多千回百转的可能,只是那时稚气,不知道上天的种种作弄安排,以为我争一争,攥一把,命运或会有寰转的可能,我同他没准儿就是各方同贺的那一对。现在想来,我写与他的书信石沉大海,我赠与他的画像寥寥无音,命运它,果真不曾善待谁,也不曾亏待过谁,只有我不愿相信。
谢良辰后来去国堂念书,我知晓此事,便也盼着能巴巴儿的跟着去。这样的荒唐事,父皇母后因瞧着谢良辰眼红,欲结这门亲,竟也准了。
念书着实是不大容易的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凭那几句诗文,凭圣贤那几句懵懵懂懂的高深话,得出一堆大道理,这难度忒大,故而,我每日被好生养着是不错,但笔墨这种东西,平日里除了完成爹爹交代的要抄写背诵的诗文,余下,便极少再碰了。我幼时长在农家,不过后来走运,做了个便宜郡主,真正又识得几个字呢?所以,在学堂里,我一般是不大吭声的,因为势头足了,势必要引来旁人的注意,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和同龄男子共聚一堂,此时除了害臊,除了能躲则躲的心慌,竟没了别的什么情绪了。
春花秋月等闲度,我与他同窗三年,统共说了那么几句话:
——谢兄,早。
——成兄,早。
三年挺长的,我白过了。